深圳後海的夜色正美。
登良路壹側的高樓豪宅裏,華燈初上;另壹側的人才公園內,遊人漸多。有人繞湖跑步,有人推車遛娃,有人手挽著佳人,面帶桃花。
公園圍欄外的壹棵樹下,壹條LED燈帶圍出了壹個愛心輪廓,燈光像是點起的壹圈燭火,溫暖著昏暗的地面。壹束燈光穿過樹葉的縫隙,透過夜晚的薄霧,斜打在壹位青年的背上。他站在心形區域的中間,斜挎壹把木吉他,正面對著公園裏的觀眾唱歌。那是壹首多年前的老歌,歌詞訴說的是壹位異鄉漂泊者對壹座城市愛怨交織的復雜感受。
唱歌的人叫楊過,海南人,三十出頭,個子不高,偏瘦略黑,但目光炯然。
每天晚上7點左右,結束了白天餐廳工作的楊過,回到宿舍後獨自壹人把音響,燈光還有嘜架等設備從樓上搬到樓下,放到電單車前後排,再背上吉它從後海新村騎行到人才公園,這壹頓操作至少需要半個小時。到了公園旁邊,還要再花半個小時把這些東西依次卸下,逐壹擺好,接通電源,亮燈開唱。壹直唱到晚上11點公園關門,再把裝備收好騎回去幫上樓…周而復始,從去年夏天到現在,楊過已經在人才公園演出了上百場。
楊過從小在三亞樂東縣保顯農場長大,農場有壹片山頭大小的荒地,那裏種植著他們家的椰林。壹個椰子只賣5毛錢, 累死累活地收了兩大車的椰子,還賣不到壹千塊錢。為了掙錢娶老婆,10多年前,他離開海南來到深圳,先在電子廠打工,後來改行從事了餐飲。
2012年壹次偶然的機緣,楊過被壹個街頭歌手的吉它彈唱吸引,從此開始癡迷於音樂。他白天在廚房裏揮刀切菜,下班後在宿舍樓的天臺上揮臂擼琴,如此苦練數年,終於在2018年,在羅湖東門的天橋下正式出道。
“第壹次演出時,我只會唱壹首《有沒有人告訴妳》,硬是厚著臉皮把這壹首歌反復彈了好多遍”
“有壹次,我唱了壹首粵語歌曲《沈默是金》,感動了壹個過路的香港人,他聽完後竟在我的琴包裏放了壹千港幣”,說到那次經歷,他壹臉的自豪。
賣唱生涯雖有幾多歡喜,但也有幾多無奈。
路邊演出常會被城管驅趕,有時壹天要被趕四五次,楊過只好不停地尋找新的場子。從羅湖東門天橋唱到梅林卓越廣場,楊過輾轉壹路,百折不撓,最後來到了南山人才公園。
“街頭唱歌兩年多,被城管大哥趕了快有300次了,像個皮球壹樣,被砸在地上後就會馬上彈起來,我現在習慣了。”
2.
我和楊過相識於去年夏天,是借了張之易老師的機緣。在《無名之輩》壹文中,我曾提到過那次相遇經歷。
那個時候,因受疫情影響,張老師剛關掉他的音樂工作室,有些音樂設備處理。有壹天我陪他壹起去送設備,在君尚百貨負壹樓的茶餐廳,第壹次見到楊過。當時楊過剛為客人做完壹份叉燒,他從廚房中出來招呼我們先坐下,然後轉身回去給我倆做了兩杯凍奶茶。
他穿壹件印著”HS樂隊“的白色T恤,坐在我們對面,我指了指他T恤,問道:
”這個是妳的樂隊嗎?“ 奶茶很好喝,但我對樂隊的事情更有興趣。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他稍沈默了壹下,接著嘆道,
“現在解散了,玩音樂賺不到啥錢,吉他手已回老家娶老婆生孩子去了”
楊過的樂隊雖然散了,但他對音樂的熱情卻絲毫未減。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前幾天他在人才公園發現了壹塊演出的”風水寶地“,接下來想要“大搞特搞“。他講了很多關於演出構想,如何擺置音響,布置燈光等等......臨走時,他邀請了張之易和他壹起搞。
沒隔多久,人才公園的演出竟真的被他搞起來了。
“風水寶地”位於人才公園西北角的壹條人行道上,壹邊與公園隔壹個護欄,另壹邊則與深圳灣萬象城隔壹條馬路,兩邊都人流不斷,確實是壹塊非常適合演出的場地。
人潮洶湧,觀眾雲集。楊過和張之易身挎吉他,輪番上場。張之易唱李健的《風吹麥浪》,《貝加爾湖》,柔情似水,余韻悠長;楊過唱許巍的《藍蓮花》,《完美生活》,滄桑高亢,蕩氣回腸。演出間隙,常有膽大的觀眾自告奮勇,跨過公園的護欄去展示自己的歌喉;也常有家長把孩子舉過護欄,鼓勵小朋友當眾表演。壹道護欄無形中好像分割出了兩個世界:壹邊是物質世界的生活現實,另壹邊則是精神世界的詩和遠方。
“音樂就是要壹起玩才開心”,看到觀眾唱得爽,楊過自己也很開心。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忘記了地上的六便士。
壹天晚上,剛開場不久,天空就飄起了細雨,於是我們趕忙收攤。天色尚早,楊過,張之易,我,還有壹個叫英俊的小夥子臨時決定去楊過住處附近喝酒。
楊過推著電單車走在前面,我背著吉他和他們壹句壹句地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最近唱這首歌的觀眾很多,雖然它並不太合我們的音樂品味,但有時與民同樂也是壹種不可缺少的生活狀態。
細雨飄飄灑灑,壹群理想主義青年踏歌而行,從“深圳灣壹號”豪宅旁的路口經過,據說那裏的房價已經漲到了20多萬壹平。不過此刻,在他們眼角的余光裏,那裏不過是壹片迷幻的光影。我們繼續歌唱著牧羊人的愛情故事,很快就把豪宅甩在了身後,今夜我和朋友們只想飲酒作樂,不想去關心人類和建築。
啤酒燒烤,聊的盡是音樂。
楊過壹直不停誇贊張之易創作的《江南》。這首歌是張之易之前在西塘酒吧駐唱時寫的壹首民謠,九月的煙雨江南像是壹個溫柔的姑娘,給了他創作的靈感。
張之易回過頭對楊過說,“妳不是也寫了壹首《鄉村城市愛情》嗎,唱來給大家聽壹聽”,邊說邊把吉他遞給楊過。
楊過接過吉他,就在燒烤攤上唱了起來,
啤酒,夜色,鄉村,姑娘,民謠歌手總是用壹些最美的詞語來表達對美好生活的憧憬,盡管生活的真相常常是壹地雞毛。但這也不盡是矯情,問題可能在於他們容易為理想而腫脹上頭。
酒喝盡了,歌唱完了,外面的雨停了,也到了散場的時間了。我們各自鉆進黑夜,消失不見,就如這壹夜喝的酒,吹的牛,唱的歌,壹覺醒來後都像夢壹般消失無蹤。當明天的太陽升起時,我們首先琢磨的會是怎麽把肚子填飽,送孩子上學,然後去上班,開會,見客戶,這些具體庸常的事情構成了生活的大體,日復壹日,平淡無奇。
我還依稀記得那晚結束時,楊過說的壹句話,“明天我還要早起去餐廳,多燙些麻辣燙,周末生意忙,再多掙點錢....”
3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楊過的演出已變成了人才公園中壹道不可分割的風景。雖然天氣越來越冷,但來聽歌的人卻依然不少。
跨年的那天晚上,遠道而來了幾位玩樂隊的新朋友,為首的是壹位八歲時就開始彈琴玩音樂的香港大哥。他身後跟著了兩位從日本留學歸來的高材生,壹個擅長打手鼓,壹個彈唱俱佳。那次的演出簡直可謂是“神仙打架”,他們合作了壹曲《不再猶豫》,聲震全場。
不過隨著春節的臨近,人才公園周邊的管理也越來越嚴了。
大約是春節前兩周的壹個晚上,我和張之易在草坪上聽楊過唱他最喜歡的那首歌
“有沒有人曾告訴妳,
我很愛妳(深圳)......"
我發現楊過每次唱完”愛妳“這兩個字之後,會緊跟著輕輕吟出“深圳”兩個字。我想他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座城市,喜歡它的開放包容,喜歡它的活力激情。“來了就是深圳人”,這句口號誘惑著五湖四海的熱血青年來到這裏奮鬥創業,盡管多年之後,他們當中只有幸運的少數能夠在這裏買房成家,成為真正的深圳人,其他人最終變成了這座城市的過客。(請原諒我不小心弄灑了壹碗雞湯)不過青春不就是這樣嗎?人只能年輕壹次,誰不想在還有夢想的年紀裏放手壹搏?哪怕結局只是過客壹場,也青春無悔。
歌曲進入到了副歌的部分,楊過飛舞著右手,把節奏帶向高潮。就在此時,壹輛粵海街道辦的市容巡邏車從他身後徐徐經過,不久,兩個身穿制服的人前後下車,走近到楊過身旁,手壹揮,輕聲說道,
“別再唱了!”
琴聲戛然而止,像是壹臺高速公路上奔跑的車子猛然間被踩了個急剎。楊過與城管周旋多年,知道和他們爭辯是徒勞的,他淡定地卸下了吉他,和觀眾說了聲抱歉。他甚至還站在城管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他們也不過是在執行任務而已,他們也是在基層討碗飯吃罷了。都不容易。
但是觀眾卻看不下去了。
“妳們憑什麽不讓人家在這裏唱?”壹位彪悍的大姐壹聲斷喝。
“就是,我們都喜歡聽他在這裏唱歌,哪裏影響到市容了?”,另壹位觀眾也跟著抗議。
“他們這幫人就是欺軟怕硬,廣場舞大媽他們不敢去管,就會欺負講道理講文明的人”,那位大姐繼續忿忿不平道。
穿制服的人轉身面朝著將要沸騰的人群,壹言不發。
僵持了壹小會,觀眾最終還是無奈地散去。城管的執法雖然無理,但還算是文明,他們只是略感遺憾,既然給公園起名叫“人才公園”,為什麽還要趕走這些前來這裏施展才華的青年人呢?
楊過關了燈,收了音響,撤了嘜架。穿制服的人離開了,臨走時,惋惜地搖搖頭,
"年紀輕輕幹什麽不好,非要乞討?”
4
被城管驅趕之後,壹連幾天都沒有在人才公園看見楊過唱歌。大家正在為他擔心的時候,楊過在微信群發了壹條信息:
“我要回海南農場去種地了,明天是我在人才公園的最後壹場演出”
最後壹場演出在2月2號,剛好是立春前的壹個夜晚,登良路兩邊的樹枝上已經掛滿了大紅燈籠,讓人感到壹股濃濃的新年氣息。
楊過看上去有點疲憊,沒唱幾首歌就把演出交給了他的歌迷和朋友們。壹位來自北京的帥哥和跨年夜出現的那位香港大哥走上去,合唱了壹首《沈默是金》,那天晚上有點小風,剛好應景前兩句歌詞。
演完歌曲的第壹個段落,伴著溫暖的間奏旋律,北京的帥哥動情地說道,
“.......楊過,我非常敬佩妳堅持的精神。所有愛音樂的人,不壹定都要成為明星,但是我們要有夢想,堅持地唱下去,這樣的話,我們就是最開心的自己,這比什麽都重要...”
這位來自北京的帥哥和楊過壹樣熱愛音樂,迄今為止,他在全民K歌上面已經累計唱了1000多首歌曲。
5
回家種地當然只是開玩笑了,過完正月初五,楊過便回到了深圳。
不過,年後他好像壹直在忙著別的事情,沒顧上去人才公園唱歌。他壹天到晚跑來跑去,買食材,訂廚具,註冊商標,辦營業執照,似乎在籌劃著幹壹件大事。
果然,前兩天,他說他和朋友搞了壹個線上餐飲的項目,主要銷售港式叉燒,還起了壹個霸氣的名字,“楊氏神雕叉燒”。
原來,跨年夜出現的那位香港大哥和楊過十分投緣,他也姓楊,在香港做過十多年的酒店餐飲管理。兩人相見恨晚,聊完音樂聊餐飲,徹夜飲酒,相談甚歡。天壹亮,香港大哥就決定投資“楊氏神雕擦叉燒”項目,由楊過負責廚房出品,香港大哥負責市場運營。據說剛開業到現在,他們的叉燒已經賣出去好幾百份了。
我謹以楊過歌迷的身份為“楊氏神雕叉燒”捧場,不僅是緣於我本人的壹片情懷,也包含著我對楊過個人的壹份敬意。這個利來利往的時代波濤洶湧,無數理想主義者的小船被它無情地擊碎,但仍有壹部分人緊抱著壹塊浮木繼續前遊。我慚愧自己缺乏為理想而奮不顧身的勇氣,但我願意在岸邊為勇士們搖旗吶喊,真誠地祝福他們成功抵達理想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