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上有橋橫跨,寬不過六尺,長不過壹丈。
過了溪橋,前方十幾步遠處便是官驛。只見青磚黛瓦,朱門格窗。門楣之上書曰:東山驛站。
驛站東去不足十丈,有壹處孤院,院門口壹左壹右桃樹兩株。這時節正值花蕾初綻,兩樹絳紅。
午前,壹身形偉岸玉樹臨風之郎君,騎馬過橋來到驛站,接任東山站驛丞之職。
新舊交接程序有些繁雜,壹直忙至午後,終得閑暇。他踱出壹進四合的小小驛館,徑自朝那院落而去。
院落是平平無奇的野外農家小院,桃樹也是尋常人家院前屋後常栽的樹木,但這裏的桃花卻因花形花色而驚艷。罕見的絳色桃花,重瓣黃蕊,在草木未榮的壹片蒼黃中,兩團華光跳脫而出,奪目悅目亦淚目。
驛丞駐足而立,熟悉的親切的感覺像風吹過靜水,掠起心頭微浪……
鄰家的院子裏正種著這樣兩株絳桃,現已有海碗粗細,從初栽至今日,他己經習慣受用隔墻的三月花、五月果,算來也有十個年頭了。
隔壁人家有獨女,是私塾先生的掌上明珠,初栽桃樹那年她還是壹黃毛丫頭。
每年桃花盛開,那丫頭必然折幾枝送過來,幫他插入瓷瓶;果實成熟時,她的母親必然又會隔墻遞來壹笸籮又壹笸籮朱砂桃……
而眼前的兩棵桃樹,正像鄰家桃樹初栽時大小。
那年,他和鄰家的獨女都還不足七歲,他家貧寒讀不起書,她是女兒身也讀不了書。
私塾先生教的雖是四書五經,思想卻不為儒學束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論調,他不以為然,不是不尊崇祖師,只覺不該奉其為神,因此,他信而不迷。
他要女兒學習女德女容順應時勢,又抽空教女兒讀書識字,增長見識以才輔德。至於他,得近鄰便利,受父親所托,六、七年裏,通曉了不少知識。只可惜祖上“看門人”的身份,最終無緣趕考。
幸虧老子後來發財,為他捐得不入流的驛丞壹職,盡郵傳迎送之事,月入米壹石,雖寒磣,卻無衣食之憂。這是後話。
倘若兩家近鄰為緣,兩人青梅為緣,那麽私塾先生的亡故,則使兩人緣份更深壹層。
那年中秋,君兒十二歲,他也已年滿十三。因兩家合睦,兩人投契,拜月宴上,不納大貼,未請友人,壹副玉?壹份聘書,兩杯清酒幾盤小菜,終成半禮,並約下三年後的婚期。
半禮成後,他、她反而拘謹了許多,再也不似從前那麽頻繁往來,但彼此心有靈犀,牽念更甚。兩家父母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壹家積極備嫁,壹家全力備聘,只為兩個孩子三年後的那場大婚。
翌年冬,壹個晴好的夜晚,他從夢中驚醒,聽到隔壁撕裂肺腑的哭聲。他顧不上叫醒父母,翻身起床,跳越隔墻。慘白的月光裏,準嶽父倒在茅房外,早斷了氣息,準嶽母淒厲的哭聲劃破長空,源源不絕地傳出去。君兒揉著眼睛出來,弄明白眼前事情,頓時哭倒在地。
他的父母來了,村人也陸續前來,他們壹邊安撫孤兒寡母,壹邊紛紛議論:先生是善人不曾與人結怨,先生通情達理不會辜負誰人,先生家境清貧不足以引人覬覦……
天亮時,衙門來人,細細查過現場,壹壹問過村人,只道先生被人鈍物擊頭勒頸而亡,推斷是遭遇了流竄鄉裏的歹人,被殺滅口,只此而已。
母女倆久久走不出陰影,多虧他的陪伴、勸慰,半年後君兒臉色才恢復。可憐她那母親,像只失伴的孤雁,郁郁寡歡,終歿在壹個冬天的寒夜裏。
壹擊未平,又起壹擊。君兒病倒失語,他父母大開家門,扶回準兒媳,請郎中熬湯藥,好生侍候。
俗言:心病還需心藥治,傷痛也終會被愛和溫暖治愈。冬去春來,君兒下床,隔著籬墻觀望毗鄰的院落:冷冷清清,只有鳥雀野鼠往來,兩株桃花隨風飄零,滿地寂寞的艷麗。
兩人喜結連理的那年冬,村中來了壹乞丐,君兒好生關照。父母為此不悅,還是君兒央他說情,留乞丐於嶽父閑屋幾日,後乞丐不辭而別,不知去蹤。
此時,想起乞丐的貌相,除了骯臟壹身破衣,其他早已模糊。
不意間,已行至桃樹下。熟識的絳紅,熟悉的場景,惜的是,獨缺君兒姿影。
記得去年冬去春來。某日,君兒立於壹探桃樹下,孕肚微挺,拈枝瞇眼,細嗅桃蕊。他的眼裏,晴天麗日,人面桃花;他的心間,歲月安好,溫柔平和。儼然壹副美好圖畫,沈醉間悠悠嘆息:此生未成大丈夫,做此田園凡夫,足矣!
後父親為他謀的驛丞壹職,不日啟程,去鄰縣頂了空缺。
然世事無常,數月後家父病危,他快馬趕回家中。床上,父瞠目陷腮,形銷骨立;床下,他悔愧交雜,長跪不起。
請來郎中,說,老先生久泄不止,脈微欲絕,已回天無力。
肝腸寸斷間,遷怒孕妻,為何不好好侍奉公婆?君兒淚水漣漣,卻不言不語。
壹日,有人策馬而來,報驛站急務。他匆匆而去,當晚趕回時,妻已不知去了何處。
父本已虛脫,又遇此事,急火攻心,壹命嗚呼。臨終遺言:定要找回君兒和他閆家骨血。
他不忘父親囑托,更難忘與君兒由青梅修成夫妻的情誼。
驛丞之職,自有其撒網探詢之便。然而壹年過去,君兒仍如風般遁形,只探得此驛旁有絳桃兩棵。
巧遇驛官對調,他被安排至此,欣欣然,巴望這兩樹絳桃有其深意和助力。
於兩樹爛漫桃花前,他佇立良久,神思悠悠,終不能解孕妻為何事不辭而別,而今又去了哪裏?
忽聽院門“吱呀”做響,出來壹挎籃老太,面如菜色膚多皺紋,耷眉耷眼的如霜後菊花。她驚見門口兀立壹人,身子壹抖,怔了許久,終還過神兒來,出語冰冷:“做什麽?”
他趕緊致歉解釋,老太聽他說完,並不言語,視他若路邊草木般鎖門揚長而去。
次日,為表歉意,他攜鬥米前去。
半開門縫處,老太問他何事,他表示來意,不知何故,老太也不客氣,劈手接過米糧,轉身關門,留他於原地。
正要離去,忽聽院內傳來嬰孩“呀呀“學語聲。好奇之下,他貼臉於門上,凝神躋目。只見老太正與坐地嬰兒嬉戲。
頓時恍然悟出,老太拒己之因,竟是擔心我這個陌路人於孩子不利。
錯矣!我眷戀的不過是兩樹桃花而已。
他雖做如是想,但院內老婦赤子還是勾起他的壹腔溫情。
等安頓下來,定接家中老母同住。
若妻還在世,他們的骨肉也該有如此大小了吧?
轉眼壹個月過去,換驛之事己安定下來。他開始考慮,將老母接來如何安頓。官驛不過壹四合小院,來去的官人馬匹時有爆滿,又常噪雜非凡,偏老母又喜好清靜。
思來想去,他決計起茅屋壹座,比鄰驛側桃院。如此壹來,老母可與那老婦為鄰,以打發風燭之年的時光,自己又可隨時近身盡孝。兩全之策,甚是完美。
主意已定,知會老婦。老婦淡然作答:“鄉野貧地,妳建與不建,與我何幹。”
得此回應,再無擔心。於是,他張羅建材,尋覓工匠,民居幾日即成。
但見籬笆圍合中,壹間茅屋壹爿東廚,再從驛中搜羅幾件舊棄物什,頓有居家的模樣。
旬余,接母親前來,於籬邊種菜栽花……小院頓顯生機。
老母沿襲在村中舊習,又喜赤子頑皮,處處熱心幫助鄰院祖孫兩人。
又數日逝去。壹日,老母言傳:“老太獨子被抓壯丁,兒媳另嫁他人,獨留她奶孫相依為命。”言外盡是憐惜之意。
他本謹記先生教誨“助人為快樂之本”,又聽從母親囑托“見窮困之人,當盡舉手之助”。因而,勞力的活兒每每必做兩份。壹份為孝心,壹份為善念。
春夏秋冬,轉眼又壹個輪回。
桃花再次盛開,鄰家幼孩兒已近兩歲,黑發明眸,圓臉粉腮,萌虎壹般,惹人憐愛。
驛旁兩家已十分熟稔。驛丞為稚子取名“虎”,並認為幹兒,常抱萌”虎兒”立於樹下,觀桃花,念叨他的“幹娘”和“幹兄弟”。
對君兒和親兒的牽掛,使他愛烏及屋,與鄰家來往更密,關照更甚。
當然,付出即有收獲,虎兒“幹爹”二字叫極熟極甜,直把他叫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時光如梭,又是壹個冬天。虎兒是愈來愈強壯,愈來愈喜人。
卻在壹日晚上,他正忙驛務間,老娘跑來告知,老鄰早晨把虎兒和門鑰交予她手,說是去趟某村,當晚即回。如今夜色已晚,卻不見她回還。
驛官忙完手頭事,趕去鄰家,卻見燭臺下壹封書信,酷似君兒手跡:
今將虎兒托付於妳。還望相公好生照看,將他養大成人。
我此去天涯吃齋念佛,壹乞婆母增壽,二乞孩兒平安,三乞相公順達。
我自會保重,勿念。“
君兒?老婦?固然行止有些相似之處,但聲音和容顏相去甚遠。莫非君兒和老婦有何淵源。
大惑不解間,想起虎兒眉眼間確與妻有幾分相似之感。只是昔日礙於他有爹(被抓壯丁)有娘(另嫁他人),不曾作他想。
如今知是自己骨肉,不禁又驚又喜,感極而泣。只是,他的君兒——孩兒的親娘,哪裏去了?
老婦出走,使人擔憂惋惜。而壹日之間,幹兒變親兒,卻是天大的喜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
更可喜,壹封留信,使君兒下落有跡可覓。
正如他所預想:兩株絳桃,果然有其指引之意。
借驛務之便,他托盡能托之人,攜畫師據他言畫下下的百張君兒倩影,四方留意,千裏打探。然而,終不能覓。
時光如流,轉眼又兩度春秋。
壹日受官家所托,驅馳七百裏,到關外送壹封秘信。
任務達成,返還之際,正是葡果幹熟季。憐惜家中老母幼子,欲到關外集市,為他二人帶些稀奇回去。
露天黃土集市,果農,商賈,工匠,馬夫……老幼男女,來往不叠,錦衣貂帽者有之,粗布土衣者有之,紅光滿面者有之,滿面蒼黃者有之。
買完各色果幹,裝進褡褳,看時間尚早,便逗留其間,盡情觀覽,關外異域,果然另壹番景象。
悠悠灑灑間,逛至街角,壹老婦躋身於三教九流間,匆匆而過。綴補滿滿的衣褂,似有關中味道。
凝眸睇視,辯來分外熟悉,略壹思索:頗似兩年前不辭而去的鄰人老婦。
他怔了片刻,遂提腳追去……
灰撲撲的黃塵路,老婦腳步匆匆,疾速奔去。他這邊行色匆匆,壹路追趕。
慌不擇路間,老婦重重撲倒在路。他急步上前,伸手去扶。只見老婦惶然起身,顧不上拍打身上塵土,就要轉身離去,被他伸手拖住。
壹邊問道:“嬸子怎樣?”壹邊張目探詢,老婦扭身別臉,極力回避,像極君兒賭氣的模樣。
只是這花發蒼顏, 褶臉皺額,耷眼頹眉,無論怎樣,都不可與君兒並提。
印象如梭,穿過兩年日月。她,不是別人,正是鄰家老婦,也定是君兒什麽人!
“嬸子,回吧!虎兒想妳!”他誠心相求,老婦搖頭不語,卻淚流兩行,遂掙脫驛官大手,兀自離去。
他緊緊相隨,終至老婦寄身的破窯。壹副孱弱身軀壹扇破門,怎抵得他孔武有力。
立於門前,只見破窯深處,土坑破席,瘸凳舊幾,桌上則是幾個半成的竹篾筐籃。
老婦掂起竈上豁碗,走近陶缸,取水遞來,淚眼飽含千種意味,卻只囁嚅:”喝罷水,妳回吧!”
驛丞審視老婦神態,疑而感慨,失神間錯手打翻水碗,淋濕老婦滿臂,慌然從炕頭抓起壹片絹布,遞去,卻見白絹上,絳瓣黃蕊……
這不正是君兒常繡的帕子。
他膝下壹軟,跪在老婦腳下:”嬸子,君兒在何處?妳忍心看我無妻,兒無娘嗎?”老婦淚水漣漣,泣而不語。
老婦正欲轉身離窯之際,情急下他愈發拽緊她的手臂,只聽“哧啦”壹聲,老婦半片衣袖被撕下,他瞠目而視,卻見,老婦臂彎處壹枚絳色花瓣痣。
“君兒?”他失聲而喚,隨即搖頭連連,眼前遲暮人,怎麽可能是?
而那留信,那舉止,那帕子,那臂彎絳痣,又怎麽可能不是?
困惑間,他更抓緊老婦,細看那手臂,花瓣樣兒痣,臂彎壹寸處;惟異常之處,乃是它的色澤,暗沈許多,如將萎的花朵,這,或與肌膚的松皺有關?
“妳認錯了!”老婦拿出她最後的執拗,掙紮著想脫驛丞之手。
他並不松手,反扳動老婦身軀,令她與自己對視。壹番慌亂掙紮躲閃。老婦終於正目直視。
怯怯的目光裏,又浮上特有的淡定空靈。無疑,此眼神,是君兒獨有,黃毛丫頭那會有,豆寇蔻芳齡那會兒有,和他喜結連理時有,如今蒼顏花發,依然不改。
“君兒,怎變成這樣,為何?”他又痛又駭,君兒早已淚如雨下。
昔日舊事重來,不堪回事……
父逝母亡後,他全家殷勤相待,護她周全;她感念恩遇,暗下誓言:必敬公婆,定以本親相待。
作此想,亦如此做。
然遠來的不速客,卻攪亂了這壹切。
那年冬頭,壹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村頭來了壹個乞丐,形容枯稿,衣衫襤褸,壹團亂發儼然虱子窩。
他於村上逡巡數日,好幾次來到君兒門口討要飯食。君兒深記父親憐貧惜弱的教誨,頓頓施舍。目光相遇間,依稀幾分熟悉,君兒頓時疑竇生,但實在想不起他是何人。
幾日後,公婆責罵,說窮家薄業,不足以多養壹個外人。君兒求助於相公說服公婆,並在年冬最冷的日子——冬至那日打開娘家的空宅,將乞丐請進房內,好生安頓。
又壹日,她又前去送飯菜,卻見乞丐正在床頭抽泣,君兒大驚,上前詢問。乞丐反問她,日子是否舒心,君兒點頭。乞丐頭顱深低,良久,擡頭止語,大進飲食。不意間,君兒見乞丐亂發領口壹枚熟悉金葉,那不正是自己送表親的那件:記得在給相公縫衣時,剪尖兒誤傷領布,因算命先生說相公五行喜金,她便用金錢織補,寓助相公運勢。
君兒大駭,細細審看,五官像極了壹面之緣的表叔。飯畢相問,果然如此,免不了壹番唏噓。
說起亡父當年的枉死,乞丐總欲言又止目光逃避,似有難言難為之嫌。
君兒目光敏銳,心思洞明,好言說盡,苦苦相逼。乞丐終拗她不過,這才從懷中掏出壹張折成二寸見方的宣紙。
君兒訝異,眼見乞丐抖抖索索地展開,上面的蠅頭小楷赫然入目,正是亡父的筆跡。
展開宣紙,只見上面字跡工整地寫著:
今收到張懷表弟紋銀二百兩,暫為保管,等張懷表弟歸時,如數奉還。
特此立據。
表兄王萬才(君兒父親)
君兒大惑,她不曉得何時這位表叔來過,更不知曉有字據壹事。而如今眼前這位表叔,逗留不去,難道是為討債而來。
按眼下家中年進賬十余兩左右,這得多少年才能還清啊?君兒不禁心生憂愁,蹙眉不語。
乞丐看君兒疑慮重重,便倒出壹段往事,以解君兒心頭之惑。
原來,當年他在×城做布匹生意。幾年下來,小有家財。有壹段時間,城外山上來了壹幫土匪,他擔心財產被劫,便歇業出城,與私塾先生商議,並將這些銀兩藏在清貧的表兄家中,以圖將來置業娶妻。
誰知當晚就遭遇賊人,打死表兄,搶走銀兩……
乞丐抓扯自己的頭發,失聲痛哭:“我這是“嫁禍”表兄了呀……”君兒想起亡父,悲從中來,也“嚶嚶”哭著不停。
哭著哭著,她突然想起:表叔那晚在哪兒,聽到動靜了嗎?看到賊人模樣了嗎?
乞丐支支吾吾,似乎在極力掩飾。君兒見此情景,知有蹊蹺,追問不舍。
乞丐張懷幾經推托,卻抵不住君兒的執著,最終和盤托出。
原來,當年他為避人耳目,乘夜色而至,托付紋銀之後,表兄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出門。然而,他當夜並未離去,而是潛入屋後山坡竹林,居高處向下窺探疑跡。
當然,並非不信表兄為人,只是擔心有歹人循跡而至。
夜半,果見有人叩門,表兄開門迎客,聞應答之聲足見兩人頗為熟識。友鄰夜談,正常之事,他並不以為意。等待中,昏昏然睡意來襲。
不知時過多久,只聽“吱呀”壹聲門響,他睜開眼只見壹個黑影倏然出門,頃刻間翻入鄰家院子,接下來便是壹片死寂。
他忐忑不定,正要下去看個究竟時,表嫂的壹聲哀號破空而出。他強抑悲憤,潛入人群,想看個究竟。意外發現那個熟悉的鄰人身形,在哄勸君兒母女,(正是婚宴上君兒叩拜的公公)他決意報官。
等天明衙門來人時,他才想起單壹個黑乎乎的影子不足以為證據。
之後悲切離去,卻再無心經營布行:表兄因他枉死,數年心血付之東流。愧疚與絕望似魔障,將他團團圍住,撕不破掙不脫,短短幾年就變成了此等模樣。
至到君兒大婚,他聽人捎信兒前來,才發現君兒正向疑兇叩拜。但事已至此,他想表兄家孤女終有歸宿,便想含糊了事。
本想重新起家,只可惜根基已失,只好四處乞討為生,茍全性命於窘境。
如今想起表兄周年,便想來看看表侄女在疑兇家生活如何?若生活安好,就此離去,若受盡委屈,他必出頭……
驛丞臉色大變,對此荒誕不經的說法,他甚是憤怒,怒斥君兒:“壹派胡言!妳那表叔去往何處,我與他當面對質。”君兒搖頭,臉色如鏡水無波,聲卻如夜深時、滴水擊打檐下青石:“表叔不知去往何處。但此事,公爹西去前己全然認下!”
驚也疑也忿也恥也,驛丞若困獸不能自已。
他抓緊君兒肩頭,張目而視,光芒如火,不似看妻卻似遏魔:“胡說!胡說!家父壹生坦蕩,怎麽可能背信又傷人,且傷的是他多年好友?”
君兒掙脫瘋魔般的驛丞,走去床頭,從枕下拿出壹塊破布,遞於他手。
他不知此為何意,疑疑惑惑伸手接過,抻平疑似襟前粗布,幾處暗紅血跡赫然入目:”是我愧對先生壹家,今日去,是我罪有應得!”細辯,果然是亡父手跡。
驛丞怔立片刻,頹然依門滑下。亡父—人犯,老婦—發妻,義子—親兒,乞丐—表叔。夢嗎?不,全然真真切切!戲嗎?似也,幾年來,生旦末醜,粉墨登場壹壹來過。只是,放眼去,皮囊易見,本色難辯,哪怕是至親之人。
先生講過的信呢、義呢、廉呢、恥呢?節操盡碎,零落滿地……
此刻,窯外,風過處黃塵起;窯內,他面帶灰黃,雙目滯癡,無淚無語。
良久,他扶門而起,跚然出門去;君兒淚目相看,欲言而止。
驀地,十幾步處,他陡然停步。
“君兒”他立足轉身,喚了壹聲。君兒擡眼與他對視,算作回應。
他走回窯內,語氣柔而沈,問道:“短短幾年,發生了何事,令妳怎麽變成此等模樣?”說話間,無限憐惜,伸手握住君兒。
君兒長嘆壹聲,似是說來話長。她引他炕邊坐定,講起那年月的變數:
表叔那天在她的喋喋逼問下,道了實情。她聽完痛不欲生,壹邊是父平白慘死母郁郁而終,壹邊是養父恩情又是殺人元兇,還有夫妻恩義夾雜其中。
數日裏,恩與怨,情與仇,交錯糾結,於腦海裏盤桓不絕。終覺“父母之仇,不***戴天。”且“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她壹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素來又無殺生之舉,要想報仇,談何容易。
數月後,她懷胎孕吐,陡然想起父母在時,壹次叫來郎中為她冶療咳疾,中有巴豆壹方。郎中謹慎,臨行再三叮囑:此方萬萬不可過量,多用會引人腹泄嘔吐,終不能治。
壹番打聽籌謀,終買得巴豆數十粒,藏進娘家舊廚,以待時機。
驛丞大驚,淚濕眼眶,張目怒問:”所以,趁我不在之機,妳毒歿了父親!”君兒輕搖頭顱,他怒不可遏,壹把推開君兒:”還說不是,父親正是泄瀉不止才去的……”
君兒搖頭不止:“不、不、不!相公,聽我說完,再下定論不遲!”
布商乞討而來,逗留數日,妳好生招待。但在乞丐離去前壹日,妳回家來偷偷幾回仇視的眼神,我已明白所以然也。
後看到妳舊廚藏物。壹日,趁妳不在,我尋去查看,這才發現妳殺機已起。
我等了數日,妳憂心忡忡,卻遲遲沒有動手。我就已經猜到,妳礙於養父之恩相公情面,下不了手,心中又不甘心先生冤死。
靜思自己犯下的罪過,於公於私都罪不容誅,以命來償不過是早晚之事。
眼見妳夫妻和美,嬌孫也即出世。我為父為祖,心願已了,此生足矣。
妳雖為兒媳,我卻早已視若己出。實在不忍再看孩兒為此事難為,便想自行了斷,也算還了妳公道,了妳壹段心事……
君兒說完,已淚流滿面,為父為己也為公公。
“所以,是家父自已下的毒?”驛丞張目驚問,答案卻已在心底。是啊!這正是印象中父親的作風:舐犢情深、時時公道在心。
而君兒向來善良誠實。他壹聲質疑不過是自問自答而已。
驛丞扶起君兒,為她擦去淚水,便開始動手為她收拾行李。君兒動手阻攔,說這副容貌,也許很快大限將止。不想再回去連累相公,驚擾孩子,不如在此靜靜度過余生,等他日黃塵埋骨。
驛丞聽得心如刀割,君兒雖老態龍鐘,但青梅之情,夫妻之恩,虎兒親娘,卻壹條不虛。況且,自己不是薄情寡意之徒,確定君兒那壹刻,他就已滿腹槐疚:如果不是自己失察,君兒怎麽會遠走他鄉、吃盡苦頭。而此地此境,他更不能壹走了之,任君兒獨自流落於關外莽荒地。
君兒雖然各種顧慮,終抵不過他的堅決。
翌日,君兒頭披黑紗坐於馬前,他環護其後,只聽馬蹄”得得”,人馬沿著驛路飛弛而去。這也算”公車”私用的先例了。
壹路上,君兒講起自己的出走和數月失紅顏的來龍去脈……
原來,當年君兒知道公公為何自殘而亡後,百感交集,悲憫和痛惜的折磨,使她不能自制。
驛丞的責備,更使她難以自處,擔心他日真相暴露,他們的夫妻情分將化為煙雲!
不如就此離去,將秘密和曾經的美好壹同埋藏在心底。
出走後壹路乞討,常常食不果腹,至“東山驛站”附近,已體力不支。幸喜桃門院內壹老年農夫,收工歸來,見門口臥倒壹孕婦,遂扶回院子,為她煲粥充饑。
原來老人女兒遠嫁,老伴已逝。君兒想壹路艱辛,實在無路可去,便跪求老農夫收留,願為義女,為他頤養天年。
老農夫可憐孕女無家可歸,又念自己老來孤寂,就同意收下君兒為義女。
誰知,某日君兒半夜生產之際,老農夫去找穩婆,半路遭遇野獸,再無歸來。
君兒壹個人掙紮著生下虎兒,因老農夫家中余糧少有,君兒又奶水不足。她忍饑挨餓省下糧食,只為熬粥汁餵養虎兒。
此壹來,身體產後虧虛,加之給養不足,又有悲慟思念糾葛於心,生下虎兒數月,身體容顏已似經歷數十年滄桑。
天憐見,冥冥之中痛惜她母子,驛丞正好調任於“東山驛站”。
在他與她門口相遇那壹刻,她驚?不己,差壹點兒叫出”相公”來,但想到自己面目全非,又滿腹心事,自然不敢相認。
這才有虎兒長大後,她的決意離去,眼見相公父子團圓,她己知足。
誰知,幾年後,夫妻於異鄉街頭再次相遇。
馬到家門口,驛丞抱下君兒,自己先行進屋,和母親兒語壹番。老太太也免不了驚退幾步,好在有兒子的叮嚀,她總算可以在明了真相之余,對君兒倍加呵護。
家人關愛,虎兒親近,君兒總算得享天倫。
驛丞壹邊忙於公務,壹邊抽時間為君兒遍尋名醫。
事有湊巧,朝廷壹禦醫告老還鄉,經此驛路,夜宿東山驛站。
這機會千載難逢,驛丞豈能放過?
他將禦醫請回家中,求他為君兒診治。禦醫望聞問切,老手抖抖索索地寫下壹方:桃花十兩,山藥、首烏各五兩,另有菊花、枸子各三兩。用頭場雪水浸泡,每日飲服。
開完藥方,禦醫手捋羊須,緩緩說道:此癥為肝腎虧損所致,只可慢養,不可性急。
……
彈指間,三年又逝。壹晴日,院外桃花滿枝,壹片絳紅,院內書聲朗朗,壹中年女子正在教虎兒讀書。她正是君兒,禦醫果然妙手,遵照醫囑,她正在回春中。
幾十裏的城外,壹家店外,“張懷布行”的旗幟高高地在風中飄揚。
原來,驛丞賣了老宅,又籌措了銀兩,助張懷重開了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