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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和肉體

張賢亮

他是壹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

——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

壹個

許沒想到會遇到自己的父親。

這是這家高級酒店七樓的壹間家具齊全的客廳。窗外,只有空曠的藍天,零星的幾朵白雲。而那裏,在黃土高原的農場裏,窗外是壹片綠油油的黃土地,空曠而飽滿。到了這裏,就像突然升到了雲端,感覺搖搖晃晃的。再加上父親煙鬥裏的煙像霧壹樣飄在室內,讓眼前的壹切更加難以捉摸。不過,我父親還是抽那種印著印第安酋長頭像的煙鬥綢。這種他小時候經常聞到的略帶甜味的咖啡香氣,從嗅覺上證明了這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父親揮揮手。自從三十年代初在哈佛獲得學士學位後,他在劍橋壹直保持著自己的風格。現在,他穿著花呢西裝,雙腿交叉坐在沙發上。“我壹到大陸,就學會了壹個政治術語,叫‘向前看’。妳最好早點準備出國!”房間裏的陳設和父親的衣服讓他感到莫名的壓抑。他想,過去的就過去了,可怎麽能忘記呢?

整整三十年前,在這個秋天,他在喬佛裏大街找到了壹棟花園洋房,地址是他母親寫的。陣雨過後,泛黃的樹葉顯得更加憔悴,壹滴滴水珠從籬笆裏的法國梧桐上滴落下來。柵欄上有鐵絲網;大門也是鐵的,塗著濃灰色的油漆。他按了半天門鈴,鐵門上的壹個小窗才開了。他認識這個搬運工,他經常給他父親寄信。門房領著他穿過壹條兩邊種著冬青的水泥路,走進壹棟兩層樓房子的客廳。那時候的父親當然比現在年輕多了,穿著米色的羊毛馬甲,胳膊肘靠在壁爐上,低著頭抽著煙鬥。壁爐前的高背沙發上坐著壹個女人,她的母親整天咒罵。

“是這個孩子嗎?”他聽見她問她爸爸:“挺像妳的。來,過來!”他沒有過去,但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壹眼。他記得看到壹雙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著紅色的嘴唇。

“怎麽了?嗯?”父親擡起頭。

“媽媽病了,她讓妳回去。”

“她總是生病,總是……”父親生氣地離開壁爐,在地毯上來回走著。地毯是綠色的,上面織著白色的圖案。他的眼睛追隨著父親的腳步,強忍著淚水。

“妳跟妳媽說,我壹會兒就回去。”父親終於站在了他的面前。但他知道這個答案不靠譜,他媽媽也不止壹次在電話裏聽到過。他膽怯而固執地要求道:“她要妳現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到門口。“妳先回去,坐我的車回去。如果妳媽媽病得很重,告訴她先去醫院。”父親把他送到前廳。突然,他溫柔地摸著他的頭,喃喃自語道:“如果妳再大壹點,妳就會知道,知道...妳媽媽,很難和她相處。她是那樣的,那樣的……”他擡起頭,看到父親皺著眉頭,用壹只手擦著額頭,露出虛弱而痛苦的表情,卻又覺得有點對不起父親。

然而,當他坐在父親的克萊斯勒裏,走過金黃落葉的法租界時,他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壹種屈辱、自憐和孤獨的感覺突然襲來。沒有人可憐!只有自己可憐!他沒有得到母親太多的愛撫,母親搓麻將比搓頭發多得多。他沒有從父親那裏得到多少指導。父親壹回家,臉色陰沈、沮喪、厭煩,然後就開始和母親沒完沒了地吵架。我父親說如果他再大壹點,他就會明白了...其實在十壹歲的時候,他已經隱約明白了壹些事情:母親最需要的是父親的溫暖,而父親最需要的是擺脫這個古怪的妻子。他的媽媽和爸爸都不需要他!然而,他是壹個美國學生和壹個地主的產物。後來,父親沒有回家。不久,他的母親得知父親帶著外間離開了大陸,沒幾天就死在了德國人開的醫院裏。

就在那時,解放軍進入了上海...

現在,漫長的30年過去了,經歷了這麽多歷史上任何30年都不曾容納的變故,這個父親突然回來了,想帶他出國。整件事太不可思議了,他無法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是他自己。就在剛才,和父親在壹起的女秘書宋小姐打開儲物間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看到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酒店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谷的,香港的,還有TWA打印的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簽。壹個廣闊的世界從這個小小的儲藏室被打開了。至於他,是三天前才接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通知,經過兩天兩夜的汽車和火車顛簸才到達這裏的。他帶來的灰色人造革包就放在沙發的壹角。這種包在農場裏比較“洋氣”,但在這個客廳裏卻顯得忸怩而可憐地縮成壹團。袋子上有他的尼龍網袋,裏面裝著他的牙具和路上吃剩下的壹些茶蛋。他看著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縮成壹團的茶蛋。他想起秀智臨走前那晚讓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不禁莞爾壹笑。前天,秀芝要帶青青去縣城的汽車站為他送行。自從他們結婚後,他就沒有離開過農場,他的長途旅行成了他們這個小家庭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哪裏?”

"北京在這個縣的東北部."

“北京有很多大縣嗎?”

“大縣多。”

“有馬蘭花嗎?”“沒有”“有沙棗種子嗎?”“沒有”“唉”青青像個大人壹樣嘆了口氣,手托著下巴,非常非常的不爭氣。她覺得好地方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

“傻姑娘,北京地方大!”司機老趙逗她,“妳爸爸這次要飛走了!也許妳會和妳爺爺壹起出國。是不是,徐老師?”秀芝在老趙身後翹著二郎腿,沖他笑了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是這個微笑就顯示了她的信任和忠誠。她無法想象他會去別的國家,就像她無法想象北京有多大壹樣。

車轍坑坑窪窪的土路,動物在上面踐踏。路的北邊是壹片整齊的田地,路的南邊,在霧蒙蒙的遠方,是他曾經放馬的草原。這裏的壹切都像是磁力吸引,三匹馬拉壹輛車好辛苦。是的,這裏的壹切都能勾起他無盡的回憶,離開時他突然覺得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楊樹後面有壹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壹根樹枝,幾個人在車上壹個個吃。這是我國西北地區特有的酸味微甜的野果。在1960年饑荒期間,他曾以這種野果為生。好多年沒吃了,現在吃起來有種特別懷舊的鄉土氣息。怪不得我想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她爺爺沒吃過沙棗!”秀芝把細胞核吐到車外,笑著說。這是她發揮想象力想象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的時候。

事實上,我不需要想象父親和兒子是如此的相似,以至於秀智在街上相遇時會認出他們。兩人都有著細長的眼睛,修長的線條,挺拔的鼻子,豐潤的嘴唇,甚至舉手擡腳之間都流露出基因的痕跡。父親並不老,雖然膚色和兒子壹樣黑,但壹定是在洛杉磯或者香港的沙灘上曬過,壹點也不憔悴。我父親對自己的外表還是那麽挑剔。他的頭發雖然花白,但並不淩亂。雖然手背上有老年斑,但是指甲打磨的很亮。茶幾上,精致的咖啡杯周圍,散落著三支B牌煙鬥、摩洛哥羊皮煙袋、黃金打火機、鑲鉆領針。他怎麽可能吃過沙棗!?

“啊,妳還能聽到丹尼·古德曼的《恒河月光》!”宋小姐能說壹口純正的普通話。她身材高挑豐滿,渾身散發著茉莉花的清香。她長長的黑發用紫色的絲帶紮在腦後,像馬尾辮壹樣不時晃動。“主席妳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跳得好,現在都現代化了!”

"沒有人能抗拒快樂的誘惑。"父親微笑著,像壹個看透了壹切的哲學家。“他們現在不承認自己是苦行僧。”晚飯後,他父親和宋小姐帶他去了舞廳。他沒想到北京還有這麽個地方。小時候,他曾隨父母去過上海的“天梯”、“派拉蒙”、“法國夜總會”。現在應該是故地重遊吧。然而,當他看到像男人壹樣的女人和像女人壹樣的男人在柔和的乳白色月光下像幽靈壹樣在他身邊徘徊時,他感到不安,就像壹個觀眾突然被拉到舞臺上做演員壹樣。他進不去,請他玩。就在剛才,在餐廳裏,他看到有的菜只用了幾筷子就端了回來,壹陣惡心從肚子裏冒出來。在他那裏,每個去縣城國營食堂吃飯的人都要帶壹個鋁制飯盒,把剩菜帶回家。

大廳裏放著音樂,幾對情侶跳著奇怪的舞。他們不再擁抱在壹起,而是像鬥雞壹樣面對面地互相逗弄,搖著頭。這些人就是這樣消耗多余能量的!他想到了現在正在炎熱的稻田裏收割莊稼的人們。他們彎下腰,不停地從右向左、從左向右擺動上肢。他們偶爾擡起頭,嘶啞地對著遠處的擔子喊:“餵,水,水……”哦,要是他現在能躺在那棵綠林樹下,在汩汩流淌的黃色運河旁,聞著充滿稻草和苜蓿的微風該多好...

“妳會跳舞嗎?許先生。”突然,他聽到宋先生問他。他剛剛聞到的壹點味道馬上就消失了。他轉過頭看了她壹眼:她也有壹雙明亮的眼睛和兩片紅唇。

“不,不會的,”他心不在焉地對她微笑。他可以放馬,耕田,收割,養田...他為什麽要跳舞?

“別為難他,”父親笑著對宋小姐說。“看,王經理來請妳了。”壹個穿著灰色西裝的漂亮男人繞過桌子,微笑著向宋軼小姐彎下腰,然後他們跳下了舞池。

“妳想考慮什麽?嗯?”父親又點燃了煙鬥。“妳比我更清楚* * *產黨的政策是不斷變化的。現在辦簽證相對容易,以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我也有我懷念的東西。”他轉身面對他的父親。

“包括疼痛?”父親意味深長地問。

“幸福只有在有痛苦的情況下,才顯示出它的價值。”

“嗯?”父親盯著他,困惑地聳了聳肩。

他突然感到壹陣憂郁。這提醒了我,我的父親也屬於這個陌生而不可理解的世界。身體上的相似並不能消除精神上的隔閡。他也像父親盯著他壹樣看著父親,但兩個人都無法透過對方的視網膜看到自己眼睛深處的東西。

“妳還是嗎...還憤憤不平?”終於,父親垂下了眼睛。

“不,壹點也不!”他揮揮手。這個動作和他爸爸壹模壹樣。“如妳所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完全是另壹回事……”舞曲變了,這壹次低沈而緩慢,像水流過長長的河道。光線似乎很暗,他看不清舞池裏倒下的身影。父親低下頭,用手擦了擦額頭,露出了那種虛弱而痛苦的表情。“是的,過去的就過去了。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痛苦...不過,我真的很想妳,尤其是現在……”

父親的呢喃,伴隨著這優雅的舞曲,也打動了他的感情。“是的,我相信。”他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想妳。”

“真的嗎?”父親擡起頭。

是的二十年前,那個秋夜,月光透過被大雨打碎的窗欞,照在壹群人身上,像壹堆堆破布。十幾個人睡在壹間低矮的土坯房裏。他緊貼著墻,衣服被泥土的濕氣浸濕了。他冷得發抖,幹脆從濕稻草上站了起來。外面,泥漿在月光下像碎玻璃壹樣閃閃發光。到處都是殘雨。空氣中充滿了腐爛的魚腥味。他找到了馬廄。那裏還是比較幹燥的,馬糞和尿液蒸發散發出壹股熏人的暖氣。馬、騾、驢都在各自的槽裏嚼著幹草。他看到沒有動物被綁在馬槽前面,於是他爬了進去,像壹個新生的耶穌壹樣睡在壹個木制的馬槽裏。月光斜射進來,在馬廄的山墻上畫了壹條分離光影的對角線。動物的頭垂在馬槽旁,好像在拜月。這時候他突然覺得很難過,整個場景完全象征性的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讓他加入了牛!

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住了他的身體,就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先是被父親拋棄,後來母親去世。我舅舅把我媽的東西都拿走了,把他壹個人留下了。後來搬到學校宿舍,靠人民助學金上學。* * *黨收留了他,* * *黨的學校教育了他。在50年代歡快的氛圍中,雖然他有著畸形家庭養成的孤僻、敏感、沈默寡言的性格,但他漸漸融入了壹個大群體。和所有50年代的中學生壹樣,他也有壹個對未來的美好夢想。畢業後,夢想變成了現實。他穿著藍布制服,拿著備課本和粉筆走進教室。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僅僅因為學校支部書記想達到抓右派的目的,就把他推到了父親身上。似乎肉體上的血緣關系不可避免地決定了階級的繼承,他又成了資產階級的壹員。過去,資產階級拋棄了他,給他留下的只是簡歷上的壹筆“資產”。後來人們拋棄了他,給他戴上了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人拋棄的人,被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場勞教。

壹匹馬吃了他面前的幹草,沿著馬槽向他走來。它把嘴伸向他的頭,直到韁繩所及之處。他感到壹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看到壹匹棕色的馬,它厚厚的嘴唇在他的頭上拍打著,在食槽的底部尋找米粒。過了壹會兒,棕色的馬也發現了他。但是他並沒有被嚇到,而是轉過身來用他濕漉漉的鼻子嗅著他的頭,用他柔軟的嘴唇擦著他的臉。這種安慰使他的心顫抖。他突然哭了,抱著他瘦長的馬頭,在它棕色的鬃毛上擦眼淚。然後,他跪下來,在馬槽裏爬著,拼命地撿起馬槽底部的米粒,堆在棕色的馬面前。

啊,父親,那時妳在哪裏?

現在,父親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爸爸就睡在他隔壁;這不是夢,他自己真的睡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墊,它和堅硬的木制馬槽是多麽的不同啊!月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地毯、沙發和床上落下壹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塊。在朦朧的月光下,這壹天所獲得的印象在這壹刻清晰地呈現出來,他得到的總體感覺是對這壹切完全不習慣。父親回來了,但這是壹個完全陌生的人。父親的歸來只是壹段痛苦的回憶。這打破了他的平靜。

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房間裏似乎變得悶熱起來。他索性掀開毯子,翻過身坐起來,打開臺燈,用冷漠的眼神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看到肌肉發達的手臂,靜脈曲張的小腿,腳趾很寬的腳,手掌和腳跟上有黃色的繭,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和他的談話。

下午喝完咖啡,父親送他去,告訴他公司的海外發展,他同父異母兄弟的無能,還有對他和家鄉的向往。"...有妳在身邊,我能得到壹點安慰。”父親說:“三十年前,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安。我知道大陸講究家世,老搞階級鬥爭,妳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甚至認為妳已經走了,我總是想妳。妳小時候的樣子經常出現在我腦海裏。尤其是妳出生的時候,妳爺爺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為妳舉辦了壹場湯和蛋糕盛宴。我清楚地記得妳在妳奶媽的懷裏,就像昨天壹樣。這壹天,榮氏家族的、、的劉佳和英美煙草公司的都從上海趕來。妳知道,妳是我們家的長子……”

現在,當他在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看著自己赤裸結實的身體時,突然有了壹種極其新奇的印象。因為是第壹次從父親口中聽到自己記憶中的史前時期——自己童年的場景,所以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終於,他發現了父子之間真正的隔閡:壹個衣食無憂的家庭的長子,曾經在紅燈與青酒之間,被錦衣玉食,被北京上海的商業大亨和他們的妻子誇贊,現在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勞動者!而這兩端之間的整個過程,就是壹個有著那麽多痛苦和歡樂的普通勞動!他解除勞教後,因為無家可歸,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牧民。壹大早,太陽剛從楊樹林頭頂升起,銀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耀,他就打開了柵欄。牛用肚子抵著肚子,用臀部抵著臀部,爭先恐後地奔向草原。土百靈鳥和呱呱叫的雞發出喜悅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跳了出來。他們展開翅膀,掠過馬背,像箭壹樣射向楊樹林。他騎著壹匹馬,在被馬標註為深綠色的草地上馳騁,就像壹下子跳進了大自然的懷抱。草原上有壹片沼澤地,長滿了纖細的蘆葦。牛群散落在蘆葦叢中,用寬大靈活的嘴唇銜著嫩草。在沼澤外面,我只能聽到他們不停的鼻息聲和湍急的水流聲。他躺在土堆的斜坡上,仰望天空。雪白和銀色的雲朵像生命壹樣不停地變化。風吹過草尖和沼澤表面,清新的濕氣、馬汗的氣味和大自然的氣息,從頭到腳擦遍了他的全身,給他壹種極其親切的舒適感。他伸出雙臂,把頭斜靠在腋下。他能聞到自己的汗水和混合著自然氣息的生命氣息。這種歡喜快樂的感覺非常奇妙。能喚起他無盡的遐想,他已經在曠野中融化成風;他無處不在,卻失去了獨特性。他的抑郁,他的悲傷,他對命運的委屈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

中午時分,馬從蘆葦叢中蹚出,挺著圓圓的肚子,滿身鬃毛,搖著尾巴驅趕著蒼蠅和蒼蠅。他們信任而親密地聚集在他周圍,用善良的大眼睛看著他們的牧羊人。有時候,有白斑的7號馬會繞過幾只瘦弱的動物,悄悄走到瘸腿的100號身邊,用胡子稀疏的嘴唇逗它。100號也不示弱,屁股壹轉,用沒著地的瘸腿彈了回來。七號馬迅速躲開,昂著頭,在馬群中轉來轉去,像壹個頑皮的孩子在玩丟手帕的遊戲,濺起銀色的水花。每次這個時候,他都會拿起鞭子,厲聲呵斥。於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向7號馬投去責備的目光。七號馬也靜了下來,站在齊膝深的沼澤裏像個被罵的小學生,翹著嘴唇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這時,他會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壹群動物中間,而是像童話裏的王子壹樣,被壹群通靈的神靈包圍著。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處,山腳下的雲緩緩移動;在沼澤地裏,壹只名叫“水牛”的水鳥也感到熱,開始用嘴在蘆葦根上咕咕叫。這裏不僅有牛羊的遼闊,還有青山綠水的美麗。祖國,這樣壹個抽象的概念,將被濃縮在這有限的空間裏,展示她所有壯麗的形態。他感到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自然和勞動給了他很多上課得不到的東西。有時候,陣雨會降臨在草原上。首先,它會在山坡上落下像黑紗做成的窗簾壹樣透明的雨腳,把明媚的陽光變成賞心悅目的金黃色,灑在遼闊的草原上。然後,雨的腳慢慢隨風飄動,向山坡下移動。不壹會兒,豆大的雨點斜斜落下來,整個草原像壹片白煙。在那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趕到森林地帶。他騎在馬上,拿著鞭子,像翅膀壹樣張開衣襟,迎著雨圍著馬狂奔,責罵著,指揮著流浪馬。然後,他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充滿了熾熱的力量,而不是無足輕重,壹無是處;在溫和的風、雨和聚集的蚊蚋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只有在這個時候,各隊的牧羊人才能聚在壹起,為他們搭起的避雨窩棚,像小舟停泊在草楊樹上,停泊在白色的雨霧中。小屋涼爽而潮濕,充滿了劣質煙草的煙霧。他聽著牧民們幽默的對話和粗魯的戲謔,驚訝於他們沒有他復雜的感情和敏感的勞動生活新體驗。原來他們是單純的,簡單的;雖然生活艱辛,但他們總是抱著幸福的滿足感。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壹次,壹個六十多歲的老牧民問他:“人家說妳是右派。妳說的右派是什麽意思?”他羞愧地低下頭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是在1957年講了壹些真話的人."第七小隊的牧民說:“那壹年,全隊都是秀才。”第七小隊的牧民是壹個直爽的人,他總是開玩笑。人們稱他為“郭追子”。

“說實話就是犯錯誤。不說實話,世界就亂了。”老牧民抽了口煙鍋,若有所思地說:“反正工作總比當幹部好。我快七十了,瞎了,聾了,彎了,吃著炒豆……”“所以妳下輩子還得工作!””“郭條子”笑著打斷了他。

“下輩子打工怎麽了?”老牧民壹本正經地說:“沒有勞動,誰也活不了,誰也當不了官,誰也學不了……”

這種簡短、簡單、斷斷續續的話語,往往會像雨後彩虹壹樣,在他的內心激起壹種美好的感覺,讓他渴望回歸平凡的簡單,像他們壹樣獲得那種快樂的滿足感。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和人與自然不斷的物質變換中,他逐漸養成了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固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壹切都淡成了壹個模糊的夢,好像是從書上讀到了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打破了。大城市的生活已經變得虛幻,只有現在才是真實的。最後,他成了壹個適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只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他成了壹個真正的牧民!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壹年,人們早已忘記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的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公開示眾。但這時,幾個隊的牧民聚集在窩棚裏,經過壹番討論,堅持認為坡下的草不好,和場部打了招呼,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他當然要跟著,因為沒有革命群眾願意放棄革命來代替他這個已經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牧羊人幫他把簡單的行李放在馬背上,騎上它,溜達著離開了喧鬧的地方。路上,牧羊人高興地喊著:“走!我們上山吧,不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壹個接壹個地吹著尖利的哨子,不停地發出短促的叫喊聲,以致馬蹄在路上揚起壹團團黃色的塵土。遠處,是山坡上晶瑩如玉的草原...這壹天,他將永遠被視為壹種極其特別的溫暖,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記憶裏。

有他的痛苦,有他的快樂,有他對生活方方面面的體驗,沒有了與痛苦的對比,他的快樂就會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被從山上的草地叫回了地裏。他緊張地走進辦公室,草帽上掛著“政治部”的牌子。董副主任給他讀了壹份文件,然後告訴他,過去他被錯誤地劃為右派,現在已經改正了,他將被安排到壹所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臉色肅穆,面無表情。壹只早起的蒼蠅在辦公室裏嗡嗡叫,壹會兒停在墻上,壹會兒停在文件櫃上。董副局長的目光與之四處遊走。手裏拿著壹本雜誌,他躍躍欲試。

“妳去,去隔壁房間找潘主任拿調令,明天到學校報到。”蒼蠅終於落在了桌子上,雜誌“啪”的壹聲,蒼蠅卻狡猾地飛走了,董副局長失望地坐到了椅子上。“以後可要做好工作,不能犯錯誤。□!"

他被突如其來的到來驚呆了,以至於像被電擊了壹樣,處於壹種半癡半傻的狀態。在認識上,他不能完全理解這種糾正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和對自己生活的根本改變;他甚至不敢想象這樣的壹天。但直覺上,他的幸福感在增長。壹種純粹的快樂心情,就像血管裏的酒精,開始把半傻變成興奮和眩暈。先是喉嚨發幹,然後全身微微顫抖,最後眼淚控制不住地向外湧,胸腔裏傳來壹聲如山谷中回聲般的低沈哭聲。這壹幕感動了神情嚴肅、面無表情的董副局長,向他伸出了手。他雙手握住董副局長的手。這時,他開始對未來抱有壹種朦朧的希望。

從此,他穿上藍布制服,隨身帶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恢復了22年前的美好夢想。農場工人並不富裕,孩子們大多衣衫襤褸,教室裏彌漫著汗水、灰塵和幹燥陽光的味道。孩子們在簡陋的課桌後用天真的眼神盯著他,卻沒想到壹個放牛娃成了他們的老師。但他很快說服了孩子們。他沒有做出任何特殊貢獻;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是在為社會主義和“四化”服務。他認為這是英雄的表現。他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職盡責。然而,就這樣,他也受到了孩子們的尊重。在他來北京的那天早上,他看見孩子們成群結隊地站在學校的路上看著他的馬車。大概他們也聽說了,他在外國找到了父親,並且要和他有錢的父親壹起出國。他們壹個個都抑制住了道別的沖動,默默地看著他的馬車穿過軍墾大橋,穿過楊樹林,消失在荒原中...有時,牧羊人會從十幾英裏外去看望他。老牧民現在八十出頭了,腿腳還算結實。他坐在炕上,手裏拿著淩俊的《現代漢語詞典》,撫摸著說:“能讀這麽厚的書,還是個有學問的人。恐怕要用壹輩子!”“這是壹本查單詞的字典,”“郭”告訴他。“妳真糊塗!”“是的,我活了壹輩子。我壹生都是盲人。看電影連名字都不知道。我只是看著壹個人影移動。”牧民們感嘆,這個全新的時代有文化的需求。“什麽都得有文化。上次給動物吃藥,差點給動物外用。”“郭追子”說:“老友,妳從我們那堆裏出來了。我們完了,我們的孩子可以托付給妳了……”“是的,”老牧人說。“妳教我的小孫子讀這麽厚的書,豈不是辜負了我們窮兄弟在草原上滾出來的情誼……”

這些難吃的話形象地說明了他工作的意義,也讓他對未來的希望更加明確。他聞到了它們身上的馬汗味,充滿汁液的青草味,以及大自然的濃烈氣味;他們帶給他的是這樣壹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完全不同於他和父親、宋小姐在壹起時的壹切壓抑感。

他在他們的眼裏,在學生的眼裏,在和他壹起工作的同誌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麽能比在別人眼裏看到自己的價值更珍貴,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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