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臺門
臺門前有石板平鋪的曬谷場,臺門有兩扇寬闊的大門,入門仰望,有壹橫匾,映入眼簾的是兩個醒目的大宇“進士”。旁有題跋,為大清乾隆某某年某某科第幾名之類。頭道門至二道門間為門鬥。跨過高高的門檻後,為壹天井,然後為正廳,名“觀聚堂”。壹副楹聯:承祖父訓克勤克儉,教子刊、賢唯讀唯耕。左右兩側為偏廳。正廳顯得很有氣派,四根粗大的木質圓柱,昂然挺立,地面鋪著平坦的地磚。大廳上方懸掛著有盤龍圖案精雕細刻的木質吊籃,這裏面存放什麽東西,誰也不知道,或許是清代朝廷封誥之類。總之,這貼有金箔的盤龍吊籃是可仰望而不可觸摸的東西。
正廳後還有中廳、後廳。廳與廳之間有天井相隔,中廳、後廳各有東西廂房,三個廳的兩側為住房,有樓上樓下,形成東、西兩條弄堂。壹個家族,子孫繁衍,這裏常常提及的是大房如何如何,二房、三房這樣那樣。那時以多子多孫為“福”,故大臺門裏兒童成群,有時老人們指著孩子說,這是三房裏的老四,那是大房裏老二家的三孫子。人丁興旺,熙熙攘攘。
據老人們說,這觀聚堂為上溯五代的祖先憑多年做官的俸祿,花好幾萬兩銀子精心建造。我們紹興這地方,讀書人多,官多,師爺多,臺門就多。周圍方圓三裏就有五座臺門,如“春官第”、“西園”。臺門大同小異,又各具特色。有的近似宙宇殿堂,官家氣派;有的多房間、多樹木、綠木扶疏,宜室宜家。臺門裏的人時聚時散,時興時衰。“離離原上草,壹歲壹枯榮”。正常年景,逢年過節,回家省親,外出做官的、經商的、教書的人如鴻雁歸來,紅燭高照,家庭團聚,喜氣盈門。或老人做壽,兒孫成親,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熱氣騰騰。壹當過了元宵,辦完了喜事,人們都紛紛外出,求升遷、求發財、求養家蝴口,各自南北奔波,臺門也就歸於靜謐。
抗日戰爭爆發,兵荒馬亂。工廠關門,商店倒閉,經濟雕敝,百業蕭條,臺門裏在外做事的男人們紛紛失業,或先或後地回家避難來,臺門裏又熱鬧起來了。不過和太平時期正常年景時的心情是不同的。回來的人,壹臉苦相,淒淒惶惶地說:“唉,日本兵打進來,到處殺人放火,真慘,回到家裏,總算撿了壹條命,不知將來日子怎麽過呀!”老人和妻子笑語溫馨安慰說:“回來哉,好咯,好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趁此將息將息。天無絕人之路,苦日腳總會出頭的。”家人捧出熱氣騰騰的洗臉水和洗腳水,洗涮完後,又端上壹碗熱氣騰騰的糖氽雞蛋。也許是當地的風俗,當家人從外地歸來,壹要洗去路上風塵,二要吃上糖氽雞蛋這道點心,心頭含有甜甜蜜蜜,又生生不息的意思。臺門裏的女人當年如花似玉,灼灼其華,慕名嫁入這大臺門,新婚燕爾,十天半月後,夫君到外地或做官或經商或教書,勞燕分飛。幾度寒暑,歲月悠悠,鴻雁傳書,終於妻子獲悉丈夫將要回來,便梳妝打扮,登上樓臺,極目遠眺。如今丈夫來到面前怎不喜出望外!遠道歸來的男子不禁潸然淚下,內心激動,喃喃自語:“回到家裏溫馨、舒坦,外頭戰火紛飛,家裏還安穩,家,就是避風的港灣,歇腳的去處。”這臺門雖然仍那樣寬闊,庭院深深,但已陳舊破敗。不過,在遊子心中卻是童年玩耍之所,父母居住之地,魂牽夢繞的地方。
臺門裏還有人家的當家人至今未歸,漂泊在外,父母妻兒更牽腸掛肚,提心吊膽,到鎮上去看航船。等船上最後壹個人登岸,仍不見自己的家人歸來,便黯然神傷,依門依閭地守望著。“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郵差進村,眾人相望,不知有沒有自己的家信,有沒有匯款?誰家新媳婦能收到丈夫來信又有匯款,左鄰右舍都羨慕得很,小姐妹不無調侃地唱起小調:“小白菜,嫩艾艾,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壹百壹百寄回來。”新媳婦臉上泛起紅暈,不好意思地說:“這年頭,太平無事就上上大吉了,伊良心好,月月帶鈔票來,我心裏過意不去。”小姐妹說:“這叫夫妻恩愛。”哈哈哈……在那年月,這種笑聲,難得!
戰亂時,男人回家與家人廝守在壹起,雖平安無事,也不再寂寞,但坐吃山空,壹兩年下來,壹家家都支撐不住了,開始當賣度日了,臺門裏日益呈現衰敗景象。周圍的農家雖長期艱苦度日,但農田裏壹年四季總多少有些收獲,壹會兒蠶豆上市,壹會兒麥子收割,主糧呀,副糧呀,南瓜呀,蔬菜呀,著實使臺門裏的人家望而生羨。
觀聚堂臺門雖掛著“唯讀唯耕”的楹聯。但實際上沒有壹戶人家是真正務農的,祖上所謂的“耕”,實際上是指出租土地給農民,讓農民去耕的意思。在那戰亂年代,只讀不耕的人家,沒有收入,哪能生存?
先前,鄰近的農民缺農本,或青黃不接時常向臺門裏人家借點錢,小額借貸在悄悄進行。而後時易勢變,戰亂年代臺門裏人家紛紛失業,轉而向農家借錢借糧。又不時傳出臺門裏的某家壹件皮袍子換了幾鬥米,銅火鍋、香爐換了幾升蠶豆,物物交換在悄悄地進行。臺門裏的人家風光不再,男人們都紛紛外出謀事去了,只要能蝴口能生存就滿足了。臺門裏又平靜了,歸於貧困的靜寂。
臺門裏的內當家們
她們向農民學習養家禽,臺門裏雞聲咯咯,臺門前小河中的鴨子、白鵝在水中悠遊覓食。農諺日:“讓鵝吃(吃田中的剩余的稻谷及青草)、讓鵝劃(水中遊)六十天就好賣。”“麻花鴨,叫嘎嘎,遊入水中吃魚蝦,天天生鴨蛋,主人稱我黃金鴨。”
她們也種蔬菜,在宅邊種上壹畦碧綠的蔬
菜,眼前種子播下去,青蔥的菜苗長出來,雨水澆灌,舒展枝葉,生長壯大,及時采摘,怎不喜悅?
她們起早落夜地紡紗,每紡壹斤紗可以賺六七兩的棉花錢,壹天也只能紡幾兩紗,收益是很少的,但日積月累,不無小補。
臺門裏的婦女,先前被鄰近的農家稱為“太太”、“少奶奶”的,於今她們都向.農家打招呼,千萬不要那樣稱呼了,不如叫我某某嫂好了。
紹興以釀造業著稱,有千百年的歷史,紹興老酒,在中國,誰人不知,哪人不曉?紹興人對釀酒、制醬、腌萊耳濡目染,很快掌握要領,嫻熟其事。她們做酒制醬時的情形,雖事隔多年,仍歷歷在目。做酒,采取股份制,以三鬥糯米為壹股,湊成後幾石糯米做壹大缸。先將糯米浸入水中,然後將糯米蒸熟,糯米飯加上酒藥,均勻拌和,置於缸中,用稻草蓋實,呈密封狀。經發酵,酒味芳香撲鼻。掀開壹看,就是通常見到的甜酒釀,亦稱老醪。糯米飯壹分為二,壹為酒漿,二為酒糟,由技術專精的“做酒師傅”攜帶專門的釀酒工具,進行蒸餾。蒸餾過程屏退左右,只見竈上爐火熊熊,壹覺醒來,大功告成。黃酒徐徐灌入酒壇,用泥封蓋;蒸餾而成的白酒裝成若千瓶,酒糟壹大堆;合夥的人家按比例領取黃酒、白酒和酒糟。臺門裏人家只需少量酒糟,用來腌糟魚、糟肉、糟雞,多余的酒糟附近的農戶早巳訂好,無償贈送。那酒糟是農民養豬的上等精飼料,這是物盡其用,無任何浪費。
“行得春風有夏雨”,純樸的農民感恩圖報,蠶豆上市或春筍出土,農民便帶著蠶豆、鮮筍進入臺門,分別向相關人家送上,笑容滿面地說:“這蠶豆、春筍都是新鮮咯,東西不多,千裏鵝毛壹片心,請太太、少奶奶、小少爺嘗嘗。”內當家們說:“真不好意思,謝謝妳壹片好心,稱呼要改壹改,現在我們也是普通人家。”農民說:“勿客氣,叫慣哉,不過讀書人家總會發的,這是好打包票的。”彼此在熱情交談中話別,溫情脈脈。
冬令時節,家家買幾百斤大白菜,堆黃,壹層菜,撒上壹層鹽,層層疊疊,腌制鹹白菜。當地風俗請小男孩在壹層層的菜上腳踏,使鹽分入菜,滿滿壹缸,上面蓋幾十斤重的石頭,壓得嚴嚴實實,三周左右腌萊就制成了。腌菜分生吃、熟吃兩種吃法,蒸煮加水謂熟腌菜;腌菜取來將菜心切細,澆上麻油,謂生腌菜。兩種吃法,各有風味。油菜、芥菜(雪裏蕻)腌制後,即可佐餐,若在太陽下暴曬,鹹菜水分漸漸蒸發,呈琥珀色,褐中透紅,菜香撲鼻,即為馳名遐邇的紹興梅幹菜了。梅幹萊燒肉,是江、浙、滬壹帶的名菜,在海外也受青睞。
紹興人還善於制醬。面粉與黃豆、蠶豆加水拌和做成面團,讓其發酵,置於缸盆中,加紗罩或玻璃罩,在太陽下暴曬,漸漸流出的液汁為醬油,沈澱呈糊狀之物質為醬。黃瓜等置於醬中暴曬,則為醬瓜。老豆腐切成小塊,讓其在壹定溫度下發酵,加黃酒、花椒,便制成美味可口的乳腐。
臺門裏的內當家們在那苦難的年代,克勤克儉,操持家務。在男人外出“打工”,收入菲薄的境況中,敬老扶幼,頑強地生存下來,令人可敬可佩。
祭田和祭祀
封建的土地制度,地主出租土地,每年坐收地租,佃農種地主的田,每年要向地主交租(主要是糧食)。此外還有學田、祭田。觀聚堂臺門的主人是乾隆時期的中等官吏,不僅造了這臺門,還買了壹百多畝土地,壹半做學田,壹半做祭田。就是說將學田收得的租谷辦小學,供子孫免費入學,將祭田收得的租谷作祭祀之用。學田由學校主持者管理;祭田由大房二房三房逐年輪流收租,也輪流祭祀。
前五代的祖先,是何大名,家譜中有記載,作為後代子孫誰也不去查考,只知他老人家埋葬在陶家埭這地方,人稱“陶家埭老太爺”。據說他老人家縱觀歷史,曾經顯赫壹時的人家,過幾代幾乎都先後敗落,乏人祭祖了,所以他留下六十畝土地做祭田,不愁後代子孫不爭著祭祖。
壹年中主要有兩次祭祖活動。壹是清明節,主祭人家雇大船將族中男子(包括學童)送到墳上,由族長主祭,宣讀祭文,莊重肅穆。祭文有固定格式,開頭為“維歲次……”結尾“伏維尚向”,約壹百多宇的祭文皆用古文,稱頌祖先積德,表達子孫敬仰之意,若子孫有大富大貴者,在祭文中則必有所提及,當時“萬家墨面”,祭文中有關子孫近況卻乏善可陳。據長者說,將來抗日戰爭勝利,祭文中就要正兒八經地寫上、朗讀,為讓祖宗地下有知,聞知欣喜。我長大成人後想起,陸遊《示兒》的詩中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之句,大概就是昔日祭文中固有的套路。祭文總體上墨守成法,倘若國家及家屬中有重大事件則要充實於祭文之中,向先祖稟報,這大概就是不變中之變。祭畢,參與祭祀的全船老小回到祠堂吃“上墳酒”(依然只有男子可享用,女子不入席,重男輕女壹至於此)。按歷來成規,“十碗頭”,即十大碗萊肴,如扣肉、扣雞、清蒸魚、紅燒魚、肉圓、魚圓,有糖醋芋艿羹、薺菜豆腐湯、炒小蝦等。米飯吃飽,每人有艾餃兩只,椒鹽餅四只,壹般都悄悄地帶回家中給母親及姊妹們分享。正常年景,誰家當年是否豐盛,皆有口頭評議。如口碑不佳,群起而攻之,就沒有顏面見族人,故辦祭祀壹般不虧待。輪到祭祀(當地稱“當年”)是壹大收益,六十畝祭田約可收十七八石大米,辦上墳酒及香燭船錢用去三石米左右,可凈賺十四五石大米,故對這等美差都爭著辦,今年二房的某家,明年三房的某人都早早排定。戰亂時期,當年的那家向族中打招呼:這年頭情況特殊,菜肴差壹點了,待太平時期再予補上。人們也就予以諒解,便稱:“曉得咯,有數哉。”
再壹次祭祖是在正月裏,從年二十三送竈神爺至新年元宵節期間,臺門裏掛出祖宗遺像,點上香燭。祖宗遺像幾乎都是官袍官服,難道個個做官?事實並非如此,只是為了美化先祖而已,約定俗成,不算悖禮。先祖的相貌是否酷如其人?老人們說:“像咯,像咯。”有壹天,我見到壹位畫師正在為壹位族中老人畫壽像,聚精會神地描摹,筆法細膩,細細端詳,形象逼真,周圍老老少少眉飛色舞,都說:“像透像透。”
不要以為鄉鎮無人才,自有專業精進的人士散布於各處,據聞這位畫師,自幼善畫人物,筆下畫像,不乏神形兼備的佳作,後來就專門以畫老人壽像為業。我想,千百年前,那時沒有照相術,古代的帝王將相、文人名士的形象,大概都靠代代畫師傳承下來。
在祭祀活動中,還很講究家族中的輩分,按輩分大小排列前後。有壹次有位年齡在五十歲左右的大人,稱我為“叔叔”,將我引領至前排,與白發蒼蒼的族長僅相差幾步之遙的位置。我當時尚是童稚,而我父親外出謀事,故我全然不知族中規矩,誠惶誠恐地按別人的指點行禮如儀。事後族中有人告訴我:“妳人雖小,但輩分大,族中有人年齡大,但輩分小,他見妳還得叫妳公公哩!”我們這壹帶,倪姓約有上百家,輩分是祖宗傳下來的,用詩句做不同輩分名字裏的嵌字:亦始昭文治,誠正謀家秀。在這之前或以後有什麽輩則不得而知,我被告知屬“治”字輩,低
於“文”宇輩,高於“誠”字輩。先前,我本以為這十個宇的輩分大概只有我們紹興馬山這上百人家的倪氏家族采用,局限於壹隅,誰知若幹年中在報刊上發現,署名倪文某、倪治某、倪誠某、倪正某的不乏其人,遍及若幹外省,甚至有港、臺人,可見分布甚廣。或許是同壹家族,子孫繁衍,分支眾多了。時易勢變,現在除家裏長幼有序外,與同族人相遇已很少講輩分了。
讀書郎——小官人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封建社會讀書做官的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紹興因讀書而做官的人,歷史上不勝枚舉。對書香門第的男孩子,人稱“小官人”,即未來的“官人”。“小官人”既是尊稱,也是愛稱。
紹興這地方,讀書的風氣很盛,天蒙蒙亮,河邊,樹下,學齡兒童捧著書本在默讀、朗誦,除了規定的課本外,還有不少課外讀物,如唐詩、宋詞、《幼學瓊林》、《三宇經》、《古文觀止》、《秋水軒尺牘》等等,對唐詩背誦如流,似懂非懂,朦朦朧朧,俗語說:“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許多人事後體味,幼年讀的書,常能長期留於腦海,猶如電腦的存貯。“讀書百遍,其理自見”。幼時不知其深切偽涵義,長大成人,歷經滄桑,坎坷曲折,漸漸領悟書中的意境,“史接千載,視通萬裏”,驀然沈思,豁然開朗。書從來不會白讀的,有播種,才有收獲。
紹興人的讀書與習字練書法融為壹體。五六歲的小孩開始認方塊宇,隨即習字,從寫“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字”開始,繼則抄“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宇越寫越好,啟蒙讀物也就深印腦海。練字的同時,心也就靜下來了,書也更讀得進了,相輔相成。在鄉間讀書人家,隨便找幾個人來,幾乎都能寫得壹手好字,顏、柳、米、王各體都有,真可謂野有遺才。
紹興人講究讀書要讀出樂趣來。壹是講究朗讀,不僅讀出聲調韻味,還讀出起承轉合、文章氣勢來。瑯瑯書聲中,猶如吟唱壹曲曲令人難忘的和美樂章。當讀到《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長天壹色”時,學童們壹個個搖頭晃腦地浸沈在那文中的意境裏。二是講究對仗,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壹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兩個黃鸝”與“壹行白鷺”,“窗含西嶺”與“門泊東吳”,“千秋雪”與“萬裏船”對仗工整,啟人師法,這種研讀,使人情趣盎然。同時提倡同學間對課,如“小江橋,橋面圓,圓如鏡,鏡照山會兩縣。”對日:“大善塔,塔頭尖,尖如筆,筆畫五湖四海。”“小江橋”與“大善塔”是紹興縣城裏的地名和景點。三是前後聯相對應,甲同學吟上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乙同學續“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乙同學吟“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壹日還。”丙同學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接得對的同學受人稱贊,他有權利向任何同學提問,包括男女同學可以相互提問,那時封建思想禁錮,男女同學不大相互提問。這種前言接後句的提問,也是壹種競賽,答不出也沒關系,別人可以接上去,此起彼伏,歡聲四起。激勵同學們多看、多讀,成為壹大樂趣。
學習中老師們還善於用當地歷史上名人的故事來激勵莘莘學子。老師說:“各位小朋友,妳們知道我們紹興什麽最出名?”壹位學生說:“黃酒。”老師含笑說:“算妳對,不過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另壹位學生說:“紹興師爺。”老師說:“接近哉,再想想看。清朝滅亡後,師爺沒有哉。”
“人才。”老師眉飛色舞:“對哉,對哉。”老師接著發了壹段議論:“我們紹興這地方,自古以來,可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魚米之鄉,釀造之都,旅遊勝地,禹王陵、蘭亭,聞名全國,詩人賀知章、陸遊,畫家徐渭(文長)、陳老蓮都是名士,清朝二百多年中造就大批紹興師爺,大多是維護封建社會的文人策士。封建社會敗落,他們感應最為敏銳,得風氣之先。辛亥革命至五四運動前後,最早覺醒的是知識分子,他們是紹興師爺的後代,有智謀有膽識。他們很多留學外國,能跟上世界的潮流。這壹時期就湧現出革命家秋瑾、徐錫麟、陶成章,文學家魯迅,教育家蔡元培,經濟學家馬寅初……”
學生們壹個個神情專註凝神而聽。
老師表示抽空細講他們的故事。
那時學校裏的老師半數左右並非專職小學老師,而是在外地工作的很有學問的人才,如錢莊、銀行的經理、襄理,工廠的工程師,報館、出版社的編輯,甚至大學教員,因回鄉避難,臨時充當家鄉小學的老師,閱歷不同,視野開闊,講課生動活潑,內涵豐富。
“妳們知道不知道五四運動?”“噢,不知道。”老師就講五四運動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五四運動轟轟烈烈,波瀾壯闊,主要主張:要民主、要科學,這是救國的良方;中國從鴉片戰爭以來,積貧積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清政府腐敗透頂,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北洋軍閥混戰,對帝國主義奴顏婢膝,要在巴黎和會上簽賣國條約,五四運動壹爆發,挫敗了屈膝投降活動。外拒強權,內懲國賊,五四是中國人民的愛國運動,影響深遠。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就是我們紹興人。老師說:“蔡元培是教育家,也是學問家。我們要學習蔡元培,像他那樣有出息,做愛國愛民的學問家,就要從小立誌,好好學習。”
“妳們曉得不曉得魯迅?”“曉得咯。”魯迅是思想家、文學家,寫小說《阿Q正傳》、《祝福》、《孔乙己》等,雜文千百篇,約幾百萬字,文章寫得好,對封建思想猛烈抨擊,要讓思想沖破牢籠。魯迅也是紹興人,留學日本,學醫的,後來從電影裏看到日本人殺中國人的頭,中國人還圍著看熱鬧,思想麻木到這種地步,魯迅氣極了,決定回國,覺得醫治中國人思想上的毛病比醫治身體上的毛病還重要,於是寫雜文、寫小說,喚醒民眾。“我們要不要向魯迅學習?”
“要!”學生齊聲應著。
魯迅也是紹興師爺的後代,但他的思想好,做人要為老百姓謀幸福。壹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現在各位小朋友,大家都叫妳們是“小官人”,大起來(長大成人)無論做不做官,總之要愛國愛民,要做道德高尚,學問精深的人,那才是有出息。老師還興致勃勃地講馬寅初青年時賣牛去國外學習的故事。在日積月累中,老師們列舉了當地名人憂國憂民,勤奮求學的故事,啟迪童蒙,在莘莘學子的心田裏播下道德學問的種子,這何嘗不是影響深遠的勸學篇。
紹興人好讀書,讀書人多,好學成風。歷史上曾經造就了聲名遠播的“紹興師爺”人才群。“存在決定意識”,紹興師爺曾經是封建王朝的智囊,隨著時代的變遷,他們也感受到封建王朝行將沒落的歷史趨勢,他們的後代子孫或學生,卻站在時間的前列,成為新時代啟蒙者,新社會的領路人。這批傑出人才中有投身辛亥革命的仁人誌士秋瑾、徐錫麟、陶成章,有無產階級革命家周恩來,有思想家、文學家魯迅,有科學家竺可楨,有經濟學家馬寅初,有歷史學家範文瀾,外交家邵力子,出版家胡愈之……在近現代史上,在
約半個世紀左右,紹興這地方湧現出那麽多人才,群星燦爛,說明紹興人崇尚知識,與時俱進,洞察世界形勢,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值得我們後人好好繼承,大力弘揚。
婚喪事宜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男女間的婚姻基本上還是沿襲封建社會的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但也出現了自由婚戀的新風尚。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人年齡在二十左右已謀得壹定職業,姑娘年齡在十七八歲左右為談婚論嫁之時,媒人便接踵而至。主要是向女方介紹男方情況,如田有幾畝,房有幾間,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如何,人品如何,但通常不乏溢美之詞,什麽相貌堂堂,待人和氣,忠厚老實,煙酒勿吃,骨牌不識。女方也托人打聽,大體尚可,便各自要“生辰八字”然後由瞎子算命,看合不合?通常總說“合得攏的”或“大吉大利”。但瞎子算命這壹關是很容易做手腳的,如姑娘不願意這門婚事,便悄悄托人到瞎子那裏花點錢疏通,說如有某年某月生的人來算命,問可否結婚,請幫忙阻止。到時遇到有人上門,果然問詢該門婚事,瞎子便委婉地說:“啊,相沖相克。”只要說到又沖又克,這家人家便放棄了這門親事。其所以要“委婉”,是為了不露有人作梗的痕跡。如“生辰八字”經瞎子核準大吉大利,便定下吉日良辰訂婚或結婚。此前男方送生辰八字給女方,女方也送生辰八字給男方,日:“交換紅綠帖子。”男方向女方送財禮,女方則將這財禮置辦嫁妝。女方如系有錢人家,嫁妝辦得豐厚,貼錢嫁女。通常人家,財禮款高於嫁妝,留下壹定余額,為女方之兄弟將來娶親時用。
戰亂年代,喜事簡辦,至親好友到場,三五桌而已,據說太平年間婚事辦得頗鋪張。當年紹興有些人專門操辦喜慶事宜,被稱為“惰民”。“惰民”者為墮落之民的簡稱,相傳朱元璋與陳友諒打仗,陳友諒敗,士兵投降,朱元璋罰陳友諒子孫及部下的兵卒降為墮民,子孫世世代代做操辦婚喪之事,女的則稱“老熳”。紹興多官府人家,老熳們與臺門裏人家相匹配,她們把為臺門裏人家服務視為專利,即使臺門裏人家已衰落,她們還是以“老爺”、“太太”相稱。臺門裏辦婚事,老熳們壹到,頓時熱熱鬧鬧,她們投人所好,凈說好話。說福壽雙全,說小少爺將來肯定有出息,扶新郎新娘入洞房,說早生貴子,還請族中有福有壽的老人為新婚夫婦祝福,臺詞由老熳向老人耳語口授,只聽得“多福多壽多男子,亦富亦貴亦康寧。”老熳扶老人上樓則說老爺“步步高升”,攙醉酒的人則說“人生難得幾回醉,有醉便是福”,總之服侍得舉辦喜慶人家舒舒服服,開開心心。臨走時自然得到相應的賞金,幾塊銀元,甚至壹只金戒指,困難時期,有時只給幾鬥米錢或壹段綢料、布料。老熳決不計較給的多少,而是長遠著眼。說臺門裏的人家將來必有生發之日。在落難的時候,聽到這種安慰的言詞,使人長久的銘記。
辦喪事,喪家開出壹張單子,常常需要通知周圍壹二十裏的相關親友,便委托人外出報喪。報喪人手夾壹把雨傘,與平常持傘姿態不同,報喪是晦氣的事,找到相關人家前,先打聽好門牌,不致踏錯門檻;跨進喪家的親戚家,要說某某人“老了”(諱言死字),那家人就摔壹碗碟,含有“玉碎”之意,接著便號啕大哭。然後問生病及治療經過,端出壹碗湯水,碗底下有幾塊錢給報喪人。臨別時最忌諱說“再會,再會”,因再會意味著還要再來,而是說“遠走,遠走”,意思是災禍離得越遠越好。其他喪事,如大殮、頭七、斷七,與各地無啥差別。
光陰流逝,滄桑巨變。
中華民族否極泰來,小康取代了貧困。歷史文化名城紹興,人文薈萃之處,也成了旅遊勝地。
紹興歷來民風淳樸,同時保留著和夾雜著若幹落後的封建習俗。也許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時俱進,會有所揚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