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壹部長篇巨著,《紅樓夢》的大處在於總體的構思,包括主要的故事、故事的主要環境設計、情節發展和人物配置安排等,這諸多方面有機結合的整體的風神氣韻,應是它煌煌大旨的唯壹明證。當然,今見曹雪芹 《紅樓夢》是壹部未完成的著作,後面的部分我們只能根據前八十回的暗示伏筆和脂批的某些透露有壹定的了解,這不能不影響到研究結果的精確性。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無礙於人知其神。現有脂本大半部《紅樓夢》已夠我們確認其“大旨”的基本需要了。
曹雪芹批判此前才子佳人小說(含“淫詞小說”)“千部***出壹套”,“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歷來的愛情故事“不過傳其大概”,多不出“偷香惜玉,暗約私奔”,“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壹二”。
第壹回文本寫道: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癡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壹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壹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出壹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壹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壹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文本接著寫道: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壹飲壹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壹二。”
既然傳統的社會文化無視“兒女真情”,要表現這真實的情感世界就必須“作得奇想”(第壹回脂批),在現實社會之外去尋找其源頭和來歷。《紅樓夢》以頑石“幻形人生”為機緣,“擇個絕世情癡作主人”(第壹回脂批)。這便是《紅樓夢》故事起始的兩件事:壹是女蝸補天所棄的壹塊頑石通靈思凡,由壹僧壹道幻縮為美玉攜歷紅塵,去“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享受幾年”;壹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仙草壹株”,久得“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概”,修成女體,思報灌溉之德。適神瑛侍者“欲下凡造歷幻緣”,絳珠仙子便隨他下世“還淚”,以償“甘露之惠”,從而 “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這後壹件事是全書故事的主體。
賈寶玉含玉而來,林黛玉帶病降生;寶玉以自己的乖僻邪行發展個性,黛玉則以自己幽僻絕塵的詩情與世俗抗衡。寶玉為帶玉而惱怒,黛玉為還淚而怨艾。兩人是為了前生的約定而來,只不過是為了把前世欠下的還回去,把原本不屬於自己而是歸結於對方的東西重新交還給對方。來世為人,不過是還回這壹份人情,了結這壹份情緣。情感心理上的還情在現實世界的大觀園中便是還淚,由此他們兩人都是“情癡”,所以兩人第壹次見面就有似曾相識之感,他們的性情心意早就相互認同。即使最終以悲劇結束,賈寶玉也只念那“木石前盟”。所以第十九回脂批稱之為“古今未有之壹人”,“此書中寫壹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在賈寶玉、林黛玉面前,中國傳統的分析理念和評價準則已喪失言說能力。連深通人情世故的賈母也納悶:“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其實史老太君看透了壹半!
曹雪芹之所謂“大旨談情”,是指他在小說中所描寫記敘的系作者本人“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的“離合悲歡,興衰際遇”,“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甲戌眉批雲:“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壹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於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
怎麽理解“大旨談情”?大旨,自然與“主要題旨”、“中心思想”基本重合。具體應指兩個層面:首先,是說《紅樓夢》以愛情為題材,以愛情為框架;敘述愛情故事,詠嘆愛情情懷。同時,鑒於《紅樓夢》的內涵極為豐富,因此,以上所引魯迅的概述、壹代偉人的認識,或者教科書上敘述的“封建社會末世意象”、“封建大家族敗亡主題”、“賈寶玉人生幻滅情結”等重要意蘊也是通過愛情故事折射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框架是小說《紅樓夢》表達豐富復雜的人生理念、人生感悟的載體。 那麽,這“大旨談情”,到底又“談”了哪些“情”呢?簡而言之,描寫了三個層面的社會人群的愛情生活——貴族的愛情,奴婢的愛情,另類的愛情,三者交叉的愛情。貴族的愛情,主要是以賈寶玉為中心的才子佳人間的纏綿悱惻愛情,自然也有迥異於寶黛式的;還有林林總總的大家閨秀之悲、貴族少寡之孤、宮闈嬪妃之怨…… 愛情不是貴族的專利,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愛情。因此,《紅樓夢》作者還用他的如椽巨筆觸及了社會生活底層的奴婢、下人們的愛情,她們也愛的熱切,愛的壯烈,闡釋人生真諦,閃耀人性光輝。另類的愛情,那是社會世俗所不允許有愛情的那壹類人的愛情。這裏指的是僧尼、優伶等。——妙玉、智能的愛情,芳官、紫鵑的愛情,蔣玉菡、柳湘蓮的愛情。他們的愛情是有“愛”而不能“情”,是另類的苦澀甚至的滴xiě的愛情,哀唱著不幸,詠嘆著幽怨,從而提供給讀者對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的又壹種解讀。然而,在《紅樓夢》裏,無論哪壹種愛情,卻都塗抹著同壹種淒婉的色彩,——叫做悲劇,那是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裏,掌管天下所有女子愛情的警幻仙子奉給寶玉的壹盞茶、壹杯酒的名稱所決定的,茶名“千紅壹窟(哭)”,酒名“萬艷同杯(悲)”!
因為《紅樓夢》“大旨談情”, 不知何故,古往今來萬千讀者,似乎不太留意曹雪芹自己的真心實話,卻總是生發出壹些議論,什麽“言情”“愛情”,什麽“情場懺悔”,什麽“淫書”,什麽“哥哥妹妹吊膀子”。當然,妳可以說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復雜的,人人的眼光、心境各有不同,也不足奇怪。樹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紅樓夢》何以“大旨談情”呢?有兩個原因,壹是適應市場即迎合讀者,二是便於隱伏。
這第壹個原因小說寫得甚是明白:“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壹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裏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壹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壹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熟套之舊稿。”
這壹段引文所反映的背景是:康熙二十六年,發布了“禁淫詞小說及僧道邪教”的上諭。康熙五十三年四月,又發布“嚴法禁毀小說淫詞”。雲:“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學……近見坊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俚鄙……不但誘惑愚民,即縉紳士子,不免遊目蠱心……。”值得註意的是,第二次上諭中未提“僧道邪教”事,可見用武力鏟除邪教易,正文化之本難!早在二十四年,康熙曾諭內務府,中雲:“今見內務府佐領人員,善射及讀書善文者甚少……。”何止內務府?清初,經多年征戰而定鼎中原,居功自傲、爭權奪利、相互傾軋不說,就這腐化享樂之風、不求進取之風,已是康熙的心腹之患。試想,後來的《脂評石頭記》問世時,又有幾個‘愚民’看過?淫詞小說有市場就有“作”家,恐怕其中漢族文人為主。這是“康熙之治”重頭戲之壹。
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凡例》及小說第壹回,借“石兄”之口,長篇界定“言情小說”與“淫詞小說”的區別,以分清良莠。作者關於“言情小說”、“淫詞小說”的看法和界定,比起康熙的上諭可以說是“理高壹籌”。小說作為壹種文學形式,不能因“淫詞小說”的出現和泛濫而被扼殺 !更何況,“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總壹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也就是說有它正當、正常的市場需求。如此看來“上諭”似乎有點“左”,至少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交代透徹。
作者說,在他那個時代的“市井俗人”、“貧者”和“富者”,都少有興趣、沒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唯“談情說愛”之書“市井俗人”愛看,富者“醉淫飽臥之時”愛看,貧者“避世去愁之際”亦愛看,因為看“談情說愛”之書不僅可以消遣,“省了些壽命筋力”, 而且還可以“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看這“大旨談情”的《紅樓夢》,還可以令讀者即“令世人換新眼目”。
第二個原因——“便於隱伏”亦即便於分層次。說白了,“大旨談情”是淺層次的,亦即消遣層次。在這壹層次上閱讀是書,無須動腦筋便可知曉。“便於隱伏”何解?請看文本:“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壹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壹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幹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紅樓夢》“大旨談情”,“傷時罵世之旨”就只能在其他層次中隱寫了。
《紅樓夢》大致有五大層次:“大旨談情”為第壹層次,第二層次即“紅樓解夢”,第三層次即隱寫曹氏家族史及主要成員,第四層次即隱寫明末清初重大歷史和重要人物,第五層次借用網絡語言就是“憑欄觀史”。 深入到“大旨談情”以外的層次,“大旨談情”層次中的人物就演變為演員(伶人)了。因為有五個層次,所以小說中人物的年齡忽大忽小如賈母、賈寶玉,有的人物如十二釵之十的巧姐兒怎麽也長不大,所以小說中的結構、情節有些令人費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