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年,壹般都是在父親家裏吃年飯,與爺爺奶奶度過年味最初發酵的那段日子,而後年初二、三便去母親家裏看望外公外婆。年初壹那天,父母和爺爺奶奶會用旺草和桔皮煲出壹鍋“大吉大利”水,用其淋浴後,穿上新衣我就可以與小夥伴們壹同玩耍。兒時的腦海中總充斥著爛漫無忌的幻想,看到草叢中的蚱蜢、蜥蜴遊走,便想象他們手握寶劍,征服屬於他們的王國,為飽受螞蟻侵襲的蝴蝶打抱不平,因屎殼郎笨拙的動作而捧腹。過年時煙花爆竹接連不斷,而我,不管是劈裏啪啦的“霹靂鞭”、五彩繽紛的煙花噴泉、拖著悠長尾音的“響尾蛇”沖天炮,還是夜空中炸響的震天雷,不顧煙火濺射與震耳欲聾,捂著耳朵、手舞足蹈硬是穿行其中,與村裏的小夥伴們打鬧嬉戲,直至精疲力竭。拼盡全力讓每壹寸回憶的布料都染上年的火紅與喧囂、塞滿溫馨的暖與喜悅的斑斕,壹年的紛繁復雜,在這壹刻都回歸最初的純粹。
歲月流逝,童稚漸漸化為冰晶,凝結在我的心中,傻笑的臉龐似乎多了些棱角,眼神裏透出些許憂傷的藍,轉而又消逝,悄然用嘴角的微笑掩蓋;天馬行空的夢幻世界不再是沒有線條、色彩顛倒而不符常理的磅礴世界,而呈現的是愈加線條分明、實質存在的世界,分明是現實的投影。
這片愈加明朗的世界裏,壹座祠堂的身影愈加清晰。它不高不低,門口與壹人工池塘相對,人們跨過兩道門檻,沿著兩方沒有水的方形“靈池”邊沿走,便進入了大堂。祠堂內采光很好,陽光輕而易舉照進露天的大堂,滲過些許縫隙的瓦片,與拂過祖宗神位的灰塵打著招呼。每年大年初壹前,不同家都會根據子女回家的時間,安排合適的日子,去祠堂祭拜,每家每戶依照先後,從不擁擠,撞見了便熱情地打著招呼。祭拜順著農村的綠蔭小道從佛爺開始,壹直拜到祖宗,這是按照地位階位、血緣的親疏,由低到高、遠及近的順序進行的。肩上挑著擔子,籮筐裏裝著鞭炮、香燭、旺紙、茶酒瓜果、香煙和雞鴨魚肉等,不壹而足,每次出門前大家相互提醒,掰著手指頭清點物資,少了哪樣可不行。
之前祭拜,基本上是父母和爺爺奶奶操辦,而我就跟在後邊淌溪水、拾葉片、踩樹枝,聽斷裂的“哢擦”聲哧哧地笑。而待我漸漸懂事,基本上便成了父母的左右手,端茶倒酒、引火點香、懸掛爆竹和挑擔,儼然成了半個“專業戶”。記憶中,父母很少說話,父親會在休憩的時候點根煙,笑著看著我,母親插著腰,站在旁邊不時的問壹下,“兒子累不累?”。似乎無需多言,每年的這個時候,行走在壹條不知道走過多少回的路,就是最好的默契,哪裏該停頓、哪裏該避開泥濘、哪裏該穿越田段,已是輕車熟路。右手邊還是熟悉的農田、溪水;側耳聆聽,依舊是熟悉的竊竊私語的風聲,連語調和神情都沒有變;還是及膝的麥芒草,針尖劃過裸露的腳與手臂引起吹拂般撓心的癢;路過壹處竹林暗處,不由得提心吊膽,依舊能捕獲到蛇隱隱的“嘶嘶”聲;田壟上,泥土裏,前年留下的腳印,依稀可見。
就這樣,年復壹年的祭拜,從來沒有間斷過。父親是壹位很孝敬老人家的人,爺爺奶奶在世時,每周都往家裏跑,任憑爺爺奶奶差遣,保姆不行,換,還不行,繼續換,直到您滿意為止。在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後,家裏便成了空房子了,父親和母親壹同商議,請來了磚瓦、水泥工,翻新了老房子,依舊年年開窗通風、打掃衛生,不讓灰塵積攢,為的是給父母留下壹處溫暖的港灣,哪怕是肉身已隨土而安,但靈魂也能在風雨飄零、失落憂傷時,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安身之地。
在父母移居這片城市的土地上,名字喚作“日子”的精靈們壹天天跟著昨日揮手告別,殊不知第二日便已被今日遺棄在身後?。精靈們在城市裏舞蹈著,在城市間穿越著,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忘記了自己要告別昨日踏上時間的列車,音樂聲響起,便拉著城市的手跳了壹出華麗的華爾茲。在燈光璀璨的街道中迷失了自己,融入城市的背影,籍借著時光的沙,築起壹座座摩天大樓,在地下鐵路中施展魔法,傾聽著日夜不息的鋼鐵的敲擊聲,註視著壹個小漁村成長為現代都市。
川流不息的車輛、夜間閃爍的燈火、日漸繁華的CBD商城,韓國拌飯、炸雞啤酒,鐵板上“嘶嘶”作響的烤肉,酒吧裏飄出酒氣,影城爆米花的“哢擦”聲,已不再是城市人的專利,精靈們用熱烈的舞步感染著淳樸的鄉村人,激起了他們追求更加美好生活的向往。漸漸地,村裏的人家少了,大家都往外走,除夕夜時,我和父親為翻新的老房子打開年燈,環顧四周,壹片寂靜,曾經鬧騰的堂前屋後,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已不復存在,曾經的光亮卻已被黑暗吞噬,心中不禁湧起莫名的悵然。
可是,不論平日裏村莊裏多麽冷清,在過年期間,大家總會回來祭祖,每當看到熟悉的面孔,那心中的憂慮便煙消雲散。在鄉親們逐漸搬到市裏時,祠堂修繕的工作便漸漸開展開來,壹紙紅紙糊在大堂,毛筆書寫的字跡表彰那些為修繕工作宣傳和捐款的鄉親們。壹期工程過後,祠堂加固、瓷磚重貼,大門也煥然壹新,二期又陸續在兩邊鋪上草皮,栽植樹木。
不記得是哪壹天的清晨,漫步在翻新的祠堂池塘邊,碧綠的水映照出我和父親的身影,父親很隨意地揮揮手,回過身來,猛地挺直腰板,“這就是我們的祠堂,楊家的!”,收尾時自豪的神情,眼神裏壹瞬間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氣力,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麽意氣風發過,是那種年輕時才有的精氣神。
站在祖宗的祠堂面前,第壹次仔細地打量牌匾——“四知堂”,大堂裏,神像兩邊的對聯上寫著:“經綸蓋世推三相,清白傳家守四知”。父親比平時都更愛說話,“嘮嘮叨叨”談起了楊家的家風家訓,我雖然耳朵聽著,但是註意力並沒有放在父親的言辭上。那麽多年陪同父母壹同祭祖,爺爺奶奶在世時的壹幕幕浮現在眼前,言語真是太蒼白、太蒼白,家風家訓豈是三言兩語的事?
年飯時,按照輩分高的需要靠墻而坐,年幼需要為長輩夾菜,圍桌而坐須要端起碗,收起胳膊,給周邊的人留足空間;每至過年,祭拜祖先,對已故的爺爺奶奶燒香,訴說壹年的美好的點點滴滴;盡管“人往高處走”,走出了“新坡村”,但還是翻新老房子,並在節時徹夜點燈,為天國的靈魂提供棲身之地;盡管村的舊址已經荒涼,但擺酒召開討論會時,鄉親們壹下子便聚在壹塊,大家慷慨解囊、***同捐款,壹起為修繕祖宗堂貢獻壹份力量。
父母早已用行動,用無聲的語言,讓楊氏家風家訓的血脈印刻在我的身上,此時的“嘮叨”似乎已是多余……我看著父親“嘮叨”的樣子,怔了壹下,微微壹笑,也許父親還會得意自己的壹番說辭怎們讓兒子變得成熟、穩重,結果確實如此,但卻不是這番說辭的效果,而是過去那麽多年潛移默化的影響。
對於牌匾上的“四知堂”和對聯,也許是由於父老鄉親們不善於表達的原因,我從來沒有遇到像在史書中看到的那樣:先生手執戒尺,讓後輩們背誦家風家訓,或是以家中辯學的方式,傳承家族的精神。但是,從他們壹言壹行中,無不透露出家風家訓的內在影響,流淌在我們楊氏家族血液裏的做人準則,那種在關鍵時刻,讓整個家族迅速凝聚起來的力量。
我緩緩地念道:
回去我查閱了相關的資料,“三相”指的是明朝時期的賢相楊士奇、楊溥和楊榮,三人同時以大學士入閣輔政,名聞朝野,故史稱“三楊”、“三相”;而“四知”出自東漢楊震的故事。楊震少時好學,明經博覽,時被稱為“關西孔子”。歷任荊州刺史、涿郡太守、司徒、太尉等職。據後漢書中記載,王密想楊震推舉他為昌邑的縣令,深夜帶著黃金十斤來到楊震的府中,以深夜無人知道為由企圖賄賂王震,王震義正言辭地拒絕,並說:“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
面對浩瀚的互聯網的世界,有什麽信息是查不到的呢?空有無邊無際的家族故事有什麽用呢,不如有壹顆傳承家風家訓的心。
也許在查閱這些資料的時候,我便不再是以前的我,那個沈浸在奇幻世界的我,以蟲魚鳥獸為友的我,這些,在今日便幻化成風,成了回憶,收入寶匣化作珍藏品。此時的我,身上似乎多了壹份責任和擔當,每當步行在家鄉的路上,看到祖宗堂的牌匾和神像,腦子裏都會浮現起那副對聯,並以此引出的所有楊氏美好的品質,帶著我、領著我,走下去,壹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