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自己獨立做省級市場帶團隊,有了良好的榜樣和溫暖的心理儲備。在面對市場上其他廠家營銷人員的爾虞我詐,挖坑設陷阱的時候,因為有國企這些人給我的溫暖墊底,他們的記憶溫潤我,給我動力和魄力,讓我趟平道路果敢前行。
這壹段記憶是我人生的春天,我終生銘記,足以溫潤我壹生的職業路途。
壹、我的“洋相”
壹九九零年夏天在舅舅的安排下,我大學畢業直接跨區域分配進省城某廠,那是壹個炎熱的夏季,那個暑假鹹陽下了壹場暴雨,三十分鐘樂育路積水就齊至腰深,街道上有小孩劃著筏子玩,我站在舅舅家的陽臺上,看著樓下行人小心探路前行,轎車被積水熄火趴在路上,水裏飄著各種各樣易浮的物品,五顏六色的,讓人瞬間感嘆北方城市的下水工程如此不堪。
黃昏時分,雨停水消了。舅舅下班回家安排他司機第二天送我去報到,我堅持我自己去,不想讓人送,舅舅說:“沒事,都安排好了,明天把行李壹次都帶上了,省的妳來回跑。”
我報到的那天,天氣晴朗,雨後的潮氣上湧,衣服汗津津的貼在身上。那時候還沒有普及空調,我記得我去廠勞人科的時候,穿著那條蘋果綠的連衣裙,走過壹樓,二樓辦公室,沒有壹個人穿裙子,勞人科科長是個姓金的阿姨,有五十多歲。她對我萌生出壹些喜愛,源於是她在漢中的軍工企業呆了十八年,受到漢中人的厚待,她對漢中人抱有莫名的好感。在我後來的提前轉正問題上,她讓壹些老同誌看出了她對我格外的關照,我當時是懵懂的。
記得我進廠的第壹件事,就是陪她填寫表格,把廠裏每個員工的檔案翻出來,填寫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和家庭住址,然後統壹辦理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這個事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需要細心和專心,還枯燥乏味。我陪著她整理了將近十天。
我習慣性換著各色裙子在辦公樓裏“招搖過市”上班、下班,之所以這樣說,是我在第十天下班才從壹個女同事嘴裏知道,廠裏為了統壹管理,其實是為了不讓車間女職工有怨言,辦公樓裏的女同誌夏天著裝和車間同步管理,壹概不讓穿裙子。我在這個規定之下,居然穿了十天裙子,期間也沒有人提醒我不能穿裙子。可以想象作為壹個剛進單位的青年職工,我是有多麽“不著調”。第二天穿了褲裝去上班,我壹進辦公室,就趕緊問金老師:“呀,金老師,我都不知道辦公樓女同誌不讓穿裙子。我剛來就違規,影響多不好。”
金老師說:“那個規定本來就不合理。是車間女職工不平衡。妳想穿就穿吧,廠長早都看見妳穿了,如果廠長有看法,會立即提醒我,他曾經抱怨過那規定把辦公樓弄得壹點色彩都沒有,外單位來人,看著也太無趣了。估計妳們壹來,這規定就會改變了。”我聽得咋舌,那壹年夏天,裙子再沒敢上身。
第二年春天那個關於辦公室女同誌不允許穿裙子的規定就廢除了
二、廠長
廠長是河北人,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理科生,姓Z,具體哪年畢業具體年齡不詳。我進廠的時候,他已是四、五十歲的`樣子。正趕上計劃經濟改市場經濟,啟動市場的時期。我記得那年廠長任用了Y做銷售部經理,並改變了以前的管理模式,銷售部獨立核算,按照公司管理機制提高銷售人員積極性,廠裏對銷售部實行銷售額提成費用包幹制,不幹涉銷售部的費用去向,銷售部的費用明細也不再上報廠裏財務部。銷售人員由Y經理自行在分配進廠裏的大專院校畢業生中選拔,銷售部也變成了銷售公司。
Y經理首創了廠裏內部招聘辦法,筆試、面試、擇優錄取。我此文不是說Y經理,之前酒壹文已經講過Y經理了。此文我重點說Z廠長,他任用富有營銷知識和魄力的Y做銷售公司經理;任用精明能幹,富有財務管理能力的K做財務部經理;任用精於生產各個環節的技術和工藝要求的B做生產副廠長;Z廠長把三大管理支柱搭建得杠杠硬,這三個人配合默契,精誠團結,優勢互補,資源***享,營業額年年攀升。研究所還取得了幾個星火科技進步獎,研發了壹個專利產品。
看起來他老神在在地悠閑,在廠裏開個會講個話,去市裏和領導們溝通溝通聯誼聯誼,那些年廠子幹得好,市裏領導經常褒獎Z廠長!
那年廠裏又精簡機構,轉換觀念。廠裏安排壹部分平時工作混打羊皮鼓的人下崗,廠裏壹時熱鬧非凡,誰也不認為自己應該下崗。那些平時上班打牌,織毛衣,提前回家買菜做飯的員工,被下崗以後,上躥下跳地到處找人,給廠裏領導施壓。
熱鬧了壹陣之後,廠長想出壹個既讓平時偷奸耍滑的人下崗,又讓他們心服口服的辦法,問卷群眾誰該下崗?最後那些平時溜號、上班躲清閑、偷著打牌、不好好工作混打羊皮鼓的“老油子”,首批都被下崗了。接著下崗閑置崗位,人浮於事的機構精簡;最後下崗那些知識陳舊,拒絕接受新知識,新理念,嚴重阻礙企業發展的員工;
第壹批人員下崗順利完成後,第二批,第三批就容易多了。經常聽到下崗職工的壹句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們紛紛找到新的崗位後,經常聽到類似的話:“唉,過去在國企,抱著等、靠、要的思想,混!現在才知道勤奮工作,主人翁精神!”
我過五關斬六將進入銷售公司後,上班初期的壹天,Z廠長忽然駕臨銷售公司,給新銷售員工鼓氣,他講完以後,忽然點名對我說:“小蘇,妳丈夫在部隊,妳出差家裏就沒人了。要註意門窗安全。”
我當即回答:“沒事,小偷都偷富人,不會看上我這小家小業的窮人。”大家都笑了。
廠長笑著又說:“到銷售公司,很快就不窮了。”大家又笑了,過後,我激動了好些天。
某次我和舅舅壹家在飯店吃飯,恰好遇到了也來吃飯的廠長壹家子。我把舅舅和廠長做了介紹後,背著相機的廠長很高興地攛掇他女兒和我合個影,我倆互相摟著照了張相。過了壹段時間的中午,我出外辦事回來,剛進辦公室,銷售公司過去的老同誌就拿出壹張照片給我,邊調侃我說:“小蘇,看不出來,水深很。和廠長關系都這麽近?廠長看得起妳很嘛,他從不讓千金和廠裏人來往的……”我當時就郁悶了。那麽睿智的廠長,幹嘛要把照片交給別人?讓老員工嫉恨我?我還和Y經理私下叨叨,Y經理笑了笑說:“妳呀,怎麽不懂廠長的心思?我和他都看好妳,支持妳好好幹,他要保妳壹路順利的!那是給妳趟平道路,免得那些老員工習慣性地給妳使壞。”
廠長規定職工不能在上班時間打牌玩樂。那個時候客戶來的時間多數在下午三點之前,有事就大家壹起忙。偶爾客戶下班以後來,銷售公司新員工下班照樣接待,或者趕回單位接待,給客戶備貨、裝車,廠裏領導非常欣賞銷售公司員工把事當事幹的精神。
下午三點後沒有事,幾個年輕男員工就在銷售辦公室的裏邊套間打牌,廠長高興地準備來說個事,聽見套間的打牌聲音,他懂得如何管理銷售公司,但為了自己作為廠長不食言,他就悄悄退出銷售公司。過後學給玩的男員工聽,他們深感慚愧,銷售公司集體更加佩服廠長了。
三、啞巴
我說的啞巴,是我國營單位的壹名同事。我九零年進廠的時候,啞巴就在單位了,他從哪裏來的,怎麽來的,我周圍沒有人知道。從他冬天腌壹缸東北式酸菜來看,十有八九是沈陽總廠“支援三線”帶來的子弟。他負責打掃廠子大門口至四車間這段大路的衛生。幾乎進廠上班和去車間辦事的人,都要經過這壹段路,這壹段是最難保持衛生清潔的。
啞巴當時大概四十歲左右,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透著聰明和明理,中等個頭,經常穿壹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除了呀呀說不出話,但比劃起來,人還是能懂他的意思。啞巴非常聰明,責任感很強,自尊自愛,個性要強,啞巴的人緣還很好。
記得那時候我們剛進單位,年輕的同事調皮,在去到實習車間的路上,隨手在路上扔東西,啞巴立即趕上來,碰碰他的胳膊,比劃著他亂扔東西不對。調皮的同事故意再扔壹個,啞巴氣得邊嗚哩哇啦地說話邊手舞足蹈地比劃,我盯著他的嘴巴,看著她嘴皮子上下翻飛,除了個別字能發出來,其他都是“嗯呀,呀……”的語氣詞,我看著他那麽激動,總覺得下壹刻他忽然就會說話了,書上經常講啞巴壹著急就忽然會說話了。事實上,啞巴壹直沒有開口說話。最後,那青年同事笑著回去撿拾了自己扔的兩個垃圾,啞巴就壹臉欣慰地笑。
聽說有壹次,壹個外單位的卡車進來辦事,司機耍二,把啞巴負責路段的路邊花壇壓壞了壹段,看著啞巴著急的比劃,司機欺負啞巴不會說話,故意把車倒回去又壓了壹次,被侮辱了尊嚴的啞巴,壹氣之下雙手抓住車廂板,吊在車廂上,隨卡車到廠門口,啞巴立即跳下,去給門衛保安比劃,門衛立即明白該車不能放行,沒開門。門衛立即用對講機通知保安經理,保安經理趕到,看著啞巴又氣又急地比劃,似懂非懂,就隨啞巴去看,啞巴把保安經理帶到毀壞花壇邊,邊比劃著讓他理解了司機的故意,碾壓了兩次,性質惡劣,保安經理毫不留情地叫來司機看現場,司機只能認賠,才算了事。保安經理過後學給別人聽:“妳說啞巴靈不靈?司機賠了錢,他還對我豎拇指。我趕緊給他豎拇指!他就憨憨地笑了。”
有壹次啞巴在他的路段看到壹個青工在二門裏的墻邊,把摩托車停下來往後座的工具箱上搭衣服,啞巴就好奇地跟過去看他的工具箱,那個青工壹緊張,兩害相權取其輕,就拿掛鎖把啞巴狠打了壹下,試圖騎車沖出大門,啞巴捂著頭還猛追那青工的摩托,恰逢壹道門的大門處於關閉狀態,啞巴邊快跑,邊呀呀地比劃,壹道門的保安就不開門了。啞巴跑上來,指著他的工具箱呀呀比劃著,保安例行檢查,壹掀開衣服,就看到工具箱關不上,用橡皮皮帶攀著,開口露著廠裏的鋁活塞,保安立馬匯報了廠裏。那個青工負責給啞巴看病,寫檢查,他寫偷鋁活塞(廢品)就是準備給家裏澆鑄壹個加厚平底鍋,廠裏罰沒了他半年獎金。在車間大會上讀檢查,人們才驚覺,啞巴還是廠裏的壹個“暗樁”啊!不知道打消了多少人心存偷盜鋁活塞廢品出去澆鑄平底鍋的想法。
還有壹次,啞巴觀察到接近成品庫附近的墻上有人滑下來的新痕跡,然後悄悄拉著保安經理去看,保安經理臨時決定悄悄加派值夜班的人次,他自己和另外兩個人專門負責夜裏十二點到四點這壹段時間的蹲守,結果那晚兩點真的的抓住了壹個劣跡斑斑的廠子弟和兩個社會青年,他們到廠裏偷盜五車間的銅線,那次那個子弟被當場人贓俱獲,大快人心。以前廠裏查到這個子弟曾在廢品收購站賣過廠裏的銅線,但他爸非常兇,千方百計地狡辯,這種銅線廠裏也是買來用的,確實不能證明這個子弟的銅線來源於廠裏,廠裏只能不了了之。那晚抓住,保安部就直接報了警,那孩子後來直接被判刑了。他爸壹下老了壹截子,也不再那麽囂張護犢子了,廠裏再無夜晚失盜的事件發生。那次事件之後,啞巴都成了廠裏的功臣。壹下就變成了敬業愛廠的模範,很多人更喜歡和佩服啞巴了。
啞巴的媳婦也是壹個啞巴,廠裏就他夫婦兩個啞巴,壹般人們只說男啞巴,女啞巴來區分他倆,沒人叫他們名字,我也壹直不知道他們夫妻的名字。那時候太忙了,忙著接待絡繹不絕的客戶,給廠裏提高銷售額,整天風風火火的,無暇顧及其他的。
聽說女啞巴比較生分,她負責把二車間鉗工工序結束的活送到下壹工序,拿著工序單完成交接。下壹工序組按照工序單清點數目。就這麽個簡單的工作,女啞巴經常對別人有微詞,鬧出壹些不和諧。男啞巴就會出面和當事人講和,當事人看著通情達理的男啞巴,經常就得過且過了。誰也不能和啞巴計較不是?況且還有男啞巴這個老好人的情面。
大概九四年那年,聽說啞巴的兒子考上了知名大學,那壹年的那壹波子弟調皮搗蛋的多,只有兩個孩子考上了大學,啞巴家孩子考得最好。大家對啞巴無形之中就多了幾分敬佩。
頭幾年職工家用的液化氣,是廠裏從長慶石油拉回來的。每月收集職工的空的液化氣瓶,每家至少有兩個液化氣瓶,然後要發幾輛大卡車到長慶拉氣。
後來市裏有了加氣站,廠裏就不管職工灌氣的事情,啞巴發揮了他的勤勞,又人緣好的優勢,廠裏給他買了他壹輛三輪車,支持啞巴幫助職工灌氣,壹罐運費三塊,大家都跟很樂意。
找啞巴灌氣程序很簡單,妳只需把氣罐放在門口,然後找著啞巴告訴他,妳要灌氣多少公斤就可以了,氣價隨行就市,回來統壹結算。還可以委托啞巴把瓶子裏的渣子倒掉,他都會辦理。
有壹次我中午把液化氣瓶放在門外,就去廠區找啞巴,告訴他我要灌氣,瓶子在門外,他聽完伸出手指,做了壹個OK的造型。我就去銷售公司上班了。晚上下班前就下雨了,我回家看看門口,液化氣還沒有回來,剛開了門,就聽見樓梯上傳來搬動液化氣瓶子的聲音,我趕緊出來看,就看到啞巴濕淋淋的上來了。他把液化氣瓶放進廚房,給我擰上螺絲接口的時間,我快速到房間給他拿了壹條新毛巾來。他給我比劃他路上遇到大雨,在壹個樓底下躲雨了,回來晚了。他連連擺手拒絕接我遞給他的毛巾,用袖子快快地擦臉,擦頭。我灌了十二公斤氣,氣價6.5元壹公斤,氣錢、運費錢合理81元,我給了他壹百元,示意他別找了,掀他趕緊回家。他壹下就嚴肅地看著我,硬是翻了上上下下的衣褲兜,找到十五塊錢,給我放在四樓的樓梯扶手面上,匆匆走了。
我看著他下樓的背影,那壹刻忽然非常佩服啞巴,難怪他教育出那麽優秀的兒子!多次讓他灌氣,從沒有鬧過不愉快。後來聽說啞巴兒子大學畢業了,不讓他爸再受累灌氣了,壹聽就是養了壹個好兒子。
又換成了老王灌氣,壹個不啞巴的人。不時聽家屬院說老王灌氣缺斤少兩。我沒有精力復核這些事,不知道真偽。但老王牢騷話多,我是很煩的。
啞巴是很平凡的壹個殘疾人,但這個啞巴顛覆了我通常意義上對殘疾人的認識,同情的弱勢、可憐的概念。他甚至“書寫”了壹個大寫的“人”字,立得端端正正的。時隔多年,很多交往不多的同事我都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啞巴,慚愧的是,我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記得他那嚴肅的樣子和聰明的眼睛。
我記得啞巴給職工拉液化氣掙運費期間,下午經常要提前離崗的,那麽睿智的廠長能不知道嗎?那麽幾年,硬是讓啞巴掙著工資,同時掙著運費,供兒子大學畢了業。
我想,已經垂垂暮年的廠長,如果現在回想起他當年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是會適意壹笑吧。